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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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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哈尔滨47

书籍名:《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陈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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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民和柳絮影在白露小吃铺分手,柳絮影去找塞上萧。她已经和王一民商量好,要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以激发他的爱国热情。

        王一民喝了几杯张裕葡萄酒,脚步轻快地往回卢家的路上走。这时候已经是明月初升,万家灯火。从松花江上吹来的阵阵清风,使王一民觉得凉爽而提神,他的脚步更加快了。

        最近几天说不上为什么,王一民每往卢家走的时候,心头总是泛起一种甜丝丝的感觉,这感觉是那样新鲜,那样富有引力,是他活了三十来岁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感觉的性质如何?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和分析。这感觉还只是才发生,还很模糊,很朦胧,但它又确实存在着,而且在他身上起着作用。比如现在的脚步加快,就是这种力的推动作用。

        王一民走进卢家的院门,楼里面静悄悄的,好多房间没有开灯。他的眼睛不由得向二楼东侧的一扇窗户望去(最近两天他已经习惯于看这扇窗户了)。窗户敞开着,灯光从里面射出来,窗旁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仍然伸展着枝条,抚摸着窗扇,向屋里窥探着……忽然,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向大门这边看了一下,很快地又不见了。王一民这时正从门灯的灯影里走出来,她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真让人难以琢磨。

        王一民走进西楼门,上了楼梯,发现他住的房间门留了一道缝,屋里黑洞洞的,没有开灯。显然是冬梅收拾完屋子忘记锁上了。这屋里只有他俩有钥匙。这个细心的姑娘怎么也粗心大意起来?

        王一民推开屋门,打开电灯,忽然,看见冬梅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姑娘睡得真香,灯开了,她也没醒过来,只是眼睫毛动了动。她的眼睫毛又黑又长,动起来看得非常明显。她脸睡得红红的,脸上还挂着笑意,一条辫子垂在胸前,一只手顺着沙发扶手耷拉下来。手下面的地毯上扔着一卷白纸,看上去像似画卷。王一民踮着脚,轻轻地走过去拾起来,展开一看,果然是幅画。是用水墨在宣纸上勾勒出一个飞跳着的人物,这人双脚凌空,身子向前倾斜着,右拳曲向脑后,左掌劈向前方,一身轻软的中式便装,被风吹拂着,大有乘风归去,飘然欲仙之势。王一民看了一眼心就跳起来,忙向画中人的脸庞上望去,哎呀!虽然只是淡淡的几笔,眉目却那么酷似自己,如果说有一点不同的话,就是比自己漂亮了。不对,说漂亮还不确切,应该说是有一种豪侠之气,是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的英雄形象。

        王一民直觉得心跳耳热,他明白这是谁画的了,小冬梅曾经明确地告诉过自己。

        可是想不到她竞能画得这么好,这么出色!王一民懂得一点绘画,他看出这不光是国画的技法,还有西画的根底,是把中西画法融合在一支笔上,用国画形式表现出来的。而且这还不只是技法问题,光是技法好,也难表现得如此生动,如此传神,如此跃然于纸上!这里明明饱含着一种热烈的感情,这感情……王一民一只手摸在脸上,觉得脸滚热……他本是个极善于自持的人,但在这一时之间也难于控制自己的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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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钟里那只报时的灰色'布谷鸟'又跳出来叫唤上了,随着'布谷'的叫声,睡在沙发上的冬梅动了一下。王一民忙往起卷画……'布谷鸟'叫了八声,收回翅膀缩进挂钟上的小门里去了。王一民卷完画,刚要再照原样放到地毯上的时候,冬梅的眼睛睁开了,王一民忙将画背到身后去。

        冬梅眨眨眼睛,发了一下愣,一歪头,看见站在身旁的王一民,忽然'哎呀'了一声,脸一红,忙往起一站,不好意思地说:'我,我睡着了,真是的……'王一民忙笑着安慰她说:'这怕啥,困了,就睡呗。'

        '不,我是在这等您,我要给您看件好东西。我坐到这的时候天还没黑呢。可这么一会儿……'冬梅向窗外望望,又看看沙发和地下,忽然两手一拍说,'哎呀!

        我那件东西呢?'她的眼睛急又向四处搜寻着,目光忽然停到王一民身上,注目看了一下,扑一声笑了,一伸手说,‘汪老师,在您那双倒背着的手里呢。'王一民笑了。他已经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从背后把画拿出来,递给冬梅。

        冬梅一边接画,一边探着身子,睁着秀丽的眼睛急迫地问道:'您看了吗?'

        王一民微笑着点点头。

        '您看好不?'冬梅问得仍然那样急切。

        '好。'王一民仍然微笑着点点头。

        '就光是一个好字?'冬梅的眉头皱起来,脸都红了。

        ‘哪还让我说几个好呢?'王一民故意装成不理解的样子说。

        '可是您,您怎么能这么对待小姐的一片……这个……'冬梅的脸憋得扭歪了,她好像突然碰到预想不到的刺激,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王一民觉出自己有点过分了,挫伤了这姑娘的一片热心,忙往前走了一步,低下头,亲切地说道:'冬梅,你别急,听我说。'他指着画说,'你告诉过我小姐要画这张画,我当然也知道她画的是谁,可是我一看,却觉得不大对劲……''怎么不对劲?'冬梅仰起涨红的面孔,忽闪着黑睫毛说,'是画得不像?还是……'‘不,我不是说不像。'王一民摇着头说,'是觉得超过我本人太远了,我哪有那么英俊,哪有那么漂亮!那满身的豪气仙骨,真使我有自惭形秽之感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用过多的赞词呢。那不是等于称赞我自己吗。

        冬梅的眼睛瞪大了,她忽然一拍手,有所领悟地说道:'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您,您是在发扬一种美德呀!'

        '什么美德?'

        '谦虚呀!'

        王一民一听忍不住笑着说:'小冬梅的词真多!'

        '还词多呢,刚才都要让您给急没了。'冬梅撅起嘴说,'我原以为您一看这张画就会喜笑颜开,赞不绝口,哪知您竟是那么冷冷的……'说到这里,冬梅忽然眨巴了两下眼睛,把脸往前一伸,有些神秘地问道,'哎,王老师,您是不是在我睡着的时候,一个人偷着看都乐够了,当着我面故意这样的?'

        这一句话可真把王一民逗乐了,他乐得闭不上嘴,乐得弯下了腰。

        冬梅也乐了,她一边乐一边指着王一民说:'猜着了!猜着了!'冬梅止住乐,变得颇为严肃地说,'我说嘛,您是应该看着乐呀!您不知道小姐为这张画花了多少心思,她先用铅笔画,画完了擦,擦完了画,一连两天,她茶不喝,饭不想,就坐在这画前边端详,一直到把这张画画出来,她还是不满意。我说这张就让人叫绝了。她却摇着头告诉我说,外国有一个叫什么芬奇的,画一个叫什么丽莎的女人像……''叫蒙娜丽莎吧?'

        '对!叫蒙娜丽莎!小姐说,那个画家画了一辈子蒙娜丽莎,一直画到死还没画完呢。您这张画呀,她也备不住画一辈子呢。将来也要成世界名画呢。'

        '说你词多你这同真的没完了。'

        '不是我词多,是我们小姐为您费的心思多……'冬梅说到这,忽然又一拍手说,‘哎,对了,小姐还为这画像题了一首诗呢!巴跻幻衩ξ剩骸霸谀哪兀俊?

        '在小姐屋里。'

        王一民急说:'你跑一趟,拿给我看看吧。'

        '不行,不行。'冬梅板着面孔摇着头说,'这画还是我偷偷拿过来的呢,一会儿还得偷偷送回去。您再让我去偷……''哎,不是让你偷。'王一民也紧摇着头说,'是让你那个……唉!必要的时候你也可以和小姐说嘛。'

        '说什么?'

        '说我要看看。'

        '那您自己怎么不去说?'

        '我?唉,你怎么不明白呢!'

        冬梅憋不住乐,扑一声笑了,她指着王一民说:'您哪!对画那么冷冷的,对一首诗就急成这个样子。您别急,题诗在我这呢。

        王一民也乐了,一点冬梅说:'鬼丫头,跟我拐这么大弯儿,快拿出来吧。

        冬梅又摇着头说:'可就是拿不出来。

        王一民一眨眼睛,忽然一指冬梅的心口窝说:'是在这呢?'

        '对。让我装在心里了。

        '那就从嘴里往出拿吧。

        '好。您听了。'冬梅往后退了两步,又轻轻咳嗽一声,仰起头,庄重地,像一个真正演员似的念道:胸怀凌云志,起舞向太空。

        惜未逢盛世,国乱误英雄。

        王一民站在窗前,仰头看着夜空,默默地听着,冬梅念完了,他还一动不动,冬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轻轩地问道:'您听怎么样?'

        '好!'

        '又光是一个字?'

        '想要说的话很多。'王一民转过身来说,‘你们小姐诗写得好,意思我也完全理解,但是我却不能完全接受。

        冬梅的眼睛又瞪大了:'您又来了……''别急。'王一民忙对她说,'我想把诗句改动一下。

        '怎么改?'

        '你听……'

        正在王一民要念他改的诗句的时候,外边楼梯响起来,响声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晚却听得很真切。王一民立即停住念诗。

        冬梅马上听出是谁来了,忙对王一民小声说:'小姐来了!我这画……'她一转身,拿着画跑到墙角花瓶前,一伸手,把画藏到放花瓶的雕花方几后面,就势把花拔出来几枝,重新插起花来……外面脚步声住了,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王一民应了一声'请进'。

        门被推开,卢淑娟进来了。她穿了一身银白色蓝花的蝉翼纱旗袍,上身罩了一件深绿色的小马甲。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上,也像柳絮影一样,斜插了一朵白色山茶花。瓜子脸上还薄薄地施了一点脂粉,眉毛和嘴唇间也隐隐约约地涂了点什么,但很淡,使天然的美和人工的美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分不出界限。看起来这姑娘今天晚上在打扮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女为悦己者容',这姑娘是不是在暗暗地实践这一句古老的旧话?

        王一民从认识卢淑娟以来,还从没看见她这样精心打扮过,尤其是在这样静静的夜晚。他一边往屋里让着她,一边。注意地看着她。那专注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外露了。但卢淑娟却一点也不显得或。泥,她仍然那样落落大方,谈笑自若。当王一民张罗着要给她泡茶的时候,她摆摆手说:'我不喝茶,我来是有事情的。'

        '什么事?'

        她眼睛微微往墙角处扫了一下。冬梅从她进屋就倒背着身子站在那里插花,甚至当王一民张罗泡茶的时候她也没动地方,这时仍然在原地没动。

        卢淑娟眼睛转向王一民,又注意地看看他,才垂下眼帘说:'我屋里丢了件东西,我来抓小偷。'

        王一民一听不由得也看了一眼冬梅,正赶上冬梅也悄悄回过头来往这边看,两人目光相遇,冬梅竟对着王一民一缩脖,一眨巴眼,一伸舌头,做了一个天真可笑的鬼脸,然后又迅速地转过头去。

        王一民强忍住笑,故作惊讶地问卢淑娟:'你丢了什么东西?'

        '一张被墨水染脏了的白纸。'

        '那也值得偷?'

        '所以叫小偷。'

        '听你的口气这小偷好像在我这里?'

        '嗯。说不定连窝主都一块抓到。'

        王一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卢淑娟也笑了。两人相对着笑,笑得那样开心。

        在他俩笑的时候,冬梅悄悄地把那张画从茶几后面抽出来,用双手捧着,又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走到他俩当中,这时忽然大声说道:'启禀小姐,奴婢冤枉!'

        冬梅这出其不意的一声,真把卢淑娟吓了一跳。她那清脆的笑声戛然止住了,忙往旁一闪身,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指点着冬梅,嗔怪地说道:'这死丫头!

        冷丁跳过来喊什么冤?'

        冬梅装出满腹委屈的样子,双眉皱成个一字,嘴撅得能挂住油瓶,忽闪着一双秀丽的眼睛说:'奴婢确实冤枉,按小姐刚才说的,奴婢就要变成小偷了!哎哟!

        这名词有多难听!亏得小姐能狠心地说出口。可是奴婢当了小偷不打紧,还要连累另一位好人当窝主,奴婢自己委屈能忍住,可是不能让人家跟着受委屈,所以才要喊冤叫屈。'

        '看这小嘴,一说就一大串。'卢淑娟走到冬梅跟前,一指她手捧的画说,'你说你冤枉,这东西怎么跑到这屋来了?'

        '回禀小姐,这东西和小姐丢的东西大不一样。小姐找的怕不是这个……''此话怎讲?'

        ‘小姐丢的是’一张被墨水染脏了的白纸‘,奴婢捧的是一张快成世界名画的画卷。一张是应该扔到纸篓里的废纸;一张是可以传留后世的珍宝,这两样东西怎能混为一谈呢。'还没等卢淑娟说出话来,王一民先对着冬梅拍手叫好说:'高!冬梅真是高材!'

        说完,又转对卢淑娟说,‘小姐也容在下说两句公道话。冬梅的回禀严丝合缝,句句人理。如果要让在下当断案的法官的话,这场官司是冬梅打赢了。'卢淑娟那漆黑的眉毛一挑,似嗅似怨地一指王一民说,'那得有您这样的刀笔先生在后台指挥。'

        冬梅又没等王一民说话,忙抢着说道:。'回禀小姐,冬梅一个人在前台就够用了,不用后台。'

        '那你就从实招认,不要在名词上跟我狡辩。你说,你是不是偷了我的画?'

        '回禀小姐,不是。'

        '讲明道理!'

        '小姐容禀。'冬梅垂下双手,行了一个万福礼,表现出一副真诚的样子说,'小姐实在要问,冬梅只好实话实说,若是有冒犯小姐的地方,还望小姐海涵。'

        卢淑娟看她这副认真的样子,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她不知道冬梅下边要说什么,她怕她把自己心中的隐秘都说出来。她有些惶惑地瞥视了王一民一眼,见王一民正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尖,便半背着身子对冬梅悄悄地摆手,又连连地使眼色。但是冬梅好像都没看见,只听她接下未说道:'冬梅这两天看小姐茶不思饭不想,心思全放在一件事情上,冬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真是又着急又难受,很怕熬坏了小姐身体。这时冬梅就想:小姐何必这样自找苦吃呢?既然小姐自己不好去找,冬梅就代小姐来说了那桩心事吧,所以就拿着这张画来找王老师……'冬梅这一席话把个一向落落大方的卢淑娟说得面红耳赤,头上汗珠都出来了。

        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低着头斜看了一眼王一民,见王一民那白净的腮边也飞上了两片红云,正直望着冬梅想要说什么,果然,王一民说话了:'冬梅,不要乱讲,你不是就问我这画画得如何?让我说说看法嘛?'

        '是呀,这正是我拿着画来找您的本意呀!'冬梅瞪大了眼睛说,‘小姐这两天就是为画这张画煞费心血呢。她总想把这张画画成一张名画,又总觉得画得不称心,我想这画既然和您有关系,让您看看,给指点指点,总会对小姐画好这张画有好处吧。我的本意是想替小姐分忧解愁,谁想却得了个小偷的罪名,您想,这不是屈,屈了冬梅这份心思嘛。'冬梅咧了两下嘴,好像要哭c卢淑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小手绢轻轻擦了擦头L的汗珠。她那已经快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底了,神情上又恢复了常态。这时,她故意绷着脸对冬梅道:'这么说你是真感到委屈了?'

        '真的。'

        '好吧,我既然委屈了你,就给你另找一个不委屈的地方吧。明天我就回明老爷和太太,把你送到柳絮影小姐身旁去。'

        '哎呀!小姐,您送冬梅到柳小姐身旁去干什么哪?'

        '学演戏呀。我发现你很有演戏的天才。'

        '那我就跟小姐学吧。'冬梅瞪着眼睛认真地说,'我发现小姐在这方面的才气比吟诗作画还胜强百倍,如果说奴婢有一点这方面的才能的话,那都是跟小姐您学的。'

        她这一段话把卢淑娟和王一民都说乐了。卢淑娟用手指一点冬梅的前额说:'你呀!真把你惯坏了。'

        冬梅又施了一礼说:'奴婢不敢放纵。'

        卢淑娟摆摆手说:'行了,说正事吧。'她又看了王一民一眼对冬梅说,'你既然是为那张画来找王老师的,那就把画打开,让王老师给指点指点吧。'

        冬梅马上应道:'王老师已经详细看过了,他对这张画真是赞不绝口,爱不释手……''冬梅!'王一民脸又有些红起来,忙对冬梅一挥手说,'你怎么又编起我的瞎话来了?'

        '冬梅不敢,冬梅说的都是实话。'冬梅又稍稍屈了屈膝说,'您光是赞美的词就用了一大堆,什么‘英刊,‘漂亮’,还有什么‘满身的豪气仙骨’,这不都是您说的吗?'

        '可是我那上下还有不少话呢。'

        '冬梅哪能都背下来呀,不得挑主要的回禀小姐吗。'说到这里,她又转对卢淑娟说道,'小姐圣明,您会听出来我说的都是实话的,若依奴婢的意思,这张画就先挂这屋吧。您就手把那首五言绝句也题到画上。'

        '别再说了。'卢淑娟嗔怪地一摆手说,'哪来的五言绝句?'

        '就是那‘胸怀凌云志,起舞向太空。惜未逢盛世,国乱误英雄’的绝句呗。

        我已经念给王老师听过了……'

        卢淑娟双眉一挑,'哎哟'了一声说:'我那是草稿,还没润色,平民声都不对,我还要改呢。'

        '您不用改了。'冬梅又一指王一民说,'王老师已经给您改好了。方才正要念给我听,您就来了。'

        '是吗!'卢淑娟转对王一民说道,'这可得请王老师指教了。'

        '哪里,哪里。'王一民连连摆着手说,'我那是随便说的……''您可不是随便说话那种人。'冬梅对王一民说完又转对卢淑娟说道,'小姐您看这样好不?冬梅马上铺纸研墨,您先把那四句写下来,然后再请王老师把修改的也写下来,这样两下一对,不是很好嘛。'

        冬梅说完就直看着两个人,等着回话,可是卢淑娟看看王一民,王一民又看看卢淑娟,两人笑吟吟地把头低下了,都没说话。

        冬梅的黑睫毛忽闪两下,明白了。她立即跑到一架紫檀色的书橱前,打开玻璃门,从里面抽出一张玉板宣纸,拿着跑到写字台前,把宣纸铺开,用玉石仿鉴子压好,从笔筒里选出一支胡魁章的中楷狼毫(她知道小姐最爱使这种笔),然后打开半尺见方的大白铜墨盒,又掀开端砚,拿起徽墨,从一个玉雕的小蛤螟嘴里往砚台里滴了数滴清水,然后轻舒手腕,熟练地研起墨来,一边研一边拿眼睛膘着卢淑娟和王一民。她似乎已经窥见他俩的心灵,尤其是她那小姐的。知道她愿意写,只是还不大好意思。那么自己就大点声研墨吧,好写字的人听见这研墨声手就痒痒,就像会打猎的人听见野兽叫唤就要拿起枪来一样。冬梅手腕子上用力,放大圈一抢,研墨声哗哗响起来。

        这一招果然有效,卢淑娟和王一民又对看了看,她的脸色微微一红,又微低着头嫣然一笑,轻轻说了声:'那么淑娟就献丑了。'

        王一民往起一站,也轻声说:'一民奉陪。'

        卢淑娟和王一民一同往写字台前走去。冬梅忙停下研墨,拿起狼毫,拨开笔帽,熟练地在端砚里润了润笔,又迎着灯光看了看笔尖,然后递给卢淑娟。

        卢淑娟接过笔,又对王一民微微一笑,然后俯下身,悬着腕,站着写起来。她写的是楷书多于草法的'行楷',是脱胎于王羲之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的。只见她下笔处非常自如,轻重徐疾,抑扬顿挫,运用得特别得体,写出的字挺拔中显出娟秀,劲健中露出妩媚,使王一民不由得暗暗称赞。

        卢淑娟写完了那首五言绝句,直起腰来把笔往王一民面前一递说:'请王老师批改。'

        王一民接过笔微笑着说:'小姐的诗文和书法,都使一民望尘莫及。现在狗尾续貂,望小姐不要见笑。'

        卢淑娟脸色微红,用兴奋得发亮的眼睛看着王一民说:'王老师如果这样说,我就应该把这胡乱涂抹的四行字毁掉了。'说着就像真要动手一样。往写字台前移动了一下。

        冬梅忙摆着手说:'哎呀!也没见着你们二位这样的人,本来都是满肚子墨水,却偏把自己说成是草包。谦虚虽说是美德,可是也不能滥用埃现在就请谦虚的先生听我这小丫环的指挥,快过来写您那修改的诗句吧。'

        冬梅的这番话又把王一民和卢淑娟说笑了。在笑声中王一民接过毛笔,冬梅忙把宣纸调整了一下,指着卢淑娟写的五言绝句说:'王老师既然要改题小姐的诗,就请在这后边接着写吧。'

        王一民点点头,手握着笔略一凝思,也用卢淑娟的姿势,俯下身,悬着腕,站着写起来。他写的是草法多于楷书的'行草',只见他笔走龙蛇,飞动圆转,笔随手而变,手随意而动,顷刻之间,一首改写的五言绝句写出来了,他写的是:胸怀报国志,仰面向长空。

        誓雪汉家耻,国难需英雄!

        王一民写完,把笔放到桌子上,长吁了一口气,庄严。激动地望着卢淑娟,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卢淑娟的眼睛离开了诗句,慢慢转向王一民。她那两道修长的黑眉微微向上挑起,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直望着王一民,王一民也直望着她,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望着。

        冬梅仍然全神贯注地看着王一民写的诗句,看着看着,这姑娘竟低声地吟咏上了。她的声音在这静静的夜晚,显得那样凄清,那样悲愤,她已经懂得了诗中的真意。

        冬梅反复吟咏了两遍,卢淑娟的眼泪顺着双颊流下来,她并不去擦拭,仍然用泪眼望着王一民,点着头说:'王老师化淑娟哀怨之词为发愤之作,寥寥数十字,画出一颗爱国的赤心,使淑娟深受感动。淑娟一定把这幅最可贵的题诗,好好地珍藏起来,用以激励淑娟发奋向上。等到国土收复之日,再装裱高悬起来,以为纪念。'

        说到这里,她对冬梅一指题诗说:'卷起来,拿回去我俩共同把它藏好。'

        冬梅答应一声,珍重地卷纸。

        外面有汽车鸣笛声,说话声,开大门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听得却很真切。王一民看了一眼壁上的挂钟,马上就到九点了,时间这样晚,还有谁坐着汽车登门拜访呢?他看了看卢淑娟,移步向窗前走去,卢淑娟紧跟着他,二人一同走到窗前,停下脚步往外看。冬梅也跟过来,站在他俩后面看。

        大门外停着一辆小卧车,俄国看门老头斯杰潘站在门旁往里让客人,客人是一高一挫两个人。在门灯的照映下,轮廓看得很分明。王一民心中猛然一跳:是他俩!

        这两个家伙来于什么2还没等王一民吱声,卢淑娟说话了:'是我那个当特务头子的舅舅,还有何二鬼子!他们俩这么晚跑来干什么?'

        这时候那两个'客人'已经在斯杰潘的导引下,离开大门往院内走来。王一民轻轻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在院中看不见的地方,面对着卢淑娟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他们大概又要在老伯身上打什么主意。'

        卢淑娟深深地点点头。

        王一民注视着卢淑娟,稍停片刻,低声地说:'能不能去看看他们来干什么?'

        '爸爸会客,我去不大方便,让冬梅去吧。'

        冬梅立即点着头说:'好,我去。'

        卢淑娟说:'我也回去,说不定这个舅舅能去看妈妈,那样我也可以问问他。'

        王一民连连点头。卢淑娟和冬梅走出门去。

        挂钟里的布谷鸟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