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二辑（三）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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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奶奶对儿子的渴望和对家庭中男丁的重视。奶奶的五个儿子中，只有我爸给她老人家生了男丁，即我。爸爸去世得早，故奶奶对我十分疼爱。二叔、三叔、四叔都是女儿，想超生一个，又不敢，他们中三个都是国家干部，只有五叔一个是农民。三个干部怕丢公职，一个教师怕丢铁饭碗。只有五叔不怕，五叔是农民。但就怕超生被罚款，罚得你几年喘不过气来。为此，奶奶曾在几个儿子中发动过一场捐款，兄弟几个出罚款钱让最小的儿子、身份是农民的五叔家再生一胎，但没有通过。二叔三叔四叔都没意见。但他们的老婆都不答应：世界上哪有这样的美事，他生儿子让我们出钱！我们不干！
所以，奶奶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对别人说：“五顷地里就留下了这一棵苗”。印象中奶奶好像从来没骂过我，没打过我。连比我年龄小许多的叔叔家的几个女儿也会让着我。这让我在家中几乎成了一个小霸王。所以，如果说今天当了军官的我给同事和部属一种霸气的感觉，十有八九就是那时候给惹出来的。我记得非常清楚。1994年我从南京的一所军校毕业后成为一名军官后的第一个春节回家探望奶奶，夜里睡觉时，已经老态龙钟的奶奶还是让五叔的小女儿给我提晚上小便的夜壶——尽管我一再说我已经不习惯了晚上起来小解。但奶奶丝毫不听我的解释。而且坚持我一个大男人不允许提夜壶。老人家怕这会给我带来晦气，甚至会由此影响到已经当了军官的我的光辉前程。
奶奶的思想一点都不落伍。在当时的农村，她要开明得多，在别人的父母都以为孩子长大读不读书无所谓的时候，奶奶却转变了观念，她有一句在今天看来依然是非常经典的一句话：她说男孩子书“没读出来”就是睁眼瞎。她不说不读书是睁眼瞎。她说的“没读出来”是指虽然读了书，但没有考上大学，没有靠读书改变命运同样等于“睁眼瞎”。奶奶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奶奶的大儿子即我爸爸通过读书才考上了大学，在60年代的中国农村能考上大学，吃上公家饭该会让奶奶增添了多少荣耀。由此，奶奶可以在十里八村的乡人面前挺直了腰板，抬高了头走路，可以把当时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即我的母亲娶回家里。虽然爸爸去世得早，但提起大儿子的大学生身份，奶奶在晚年时仍然很自豪。二叔四叔在读完初中高中后，奶奶为了他们的前途，还是毫不犹豫地把他们一一送入了部队。
二叔和四叔果然不负使命，先后都在部队考上了军校，完成了由农民到军官的转变——这再一次证明了奶奶这个的农村老太不平凡的远见。小山村两个军官的出现，彻底改变了爷爷奶奶和全家在我们所处的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的地位，村里人什么事都喜欢向我爷爷奶奶讨教，就连谁家的媳妇不孝顺了也会让奶奶去评理。并且，也彻底了改变了我们那个处在半山腰、生存环境极为恶劣的小山村在整个十里八乡的的地位。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由此断定我们那个小山村的位置正是山的中央，整个山的灵气正汇合于此，并由此得出了“此处出军官的结论——”这样的结论对于当时只有13岁的我来说，无疑极具诱惑力，加上有前边两个叔叔作榜样，我充满向往，这就为我以后也能顺利当上军官打下了良好的“思想基础”。
奶奶不打我不骂我却很会做思想工作。经常会拿身边的人和事来进行“典型示范”。比如，她会经常给我提起我在部队当军官的二叔和四叔，讲她到他们部队上的家里过的幸福生活。然后回到现实，说到村里的二流子某某，说他没文化就只有在家乡的小煤窑干活被砸断了一条腿，到现在还没讨下媳妇，说起隔壁村的某某不上学天天在山上放牛，说起谁家的二流子又犯了错让派出所给抓了起来。奶奶不会讲大道理，但奶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例子都句句在理，字字惊心，我不得不承认，在我的童年和学生时代，正是奶奶这样切中要害的教育方法，让我既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榜样的力量，又惊心动魄地了看到了“反面教材”的下场，切实认识到知识能够改变命运，不读书就意味着苦难。以至于若干年后，我再在自家的客厅里半开玩笑地对自己的孩子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时”，孩子根本不为所动，我才体会到自己的说教是多么地苍白——尽管自认为自己还是个文化人，且善言善辩，但做起人的思想工作方面，与我的奶奶相比，我仍然是永远的孙子辈！
一年冬天，下了大雪。我正在镇上学校读书。老师告诉我外面有一个老人找我。我走出教室，看到了在大雪中哆哆嗦嗦的奶奶。她的手里拿着一包用报纸包着的镇上小店常卖的包子。那薄薄的报纸已经被油浸透。而奶奶的一头白发，业已被飘飞的雪花打湿。原来，奶奶收到了四叔从部队寄回的钱，特意给我买了包子。奶奶怕学校食堂伙食不好，要给我改善改善。看着奶奶在飞舞的雪花中飘动的白发，我的眼泪马上就流了下来。更加坚定了听奶奶的话，努力读书，决不辜负奶奶的希望。那一年，我的成绩提高得很快。我们家女孩子的学习，奶奶向来是不太关心的。大姑和二姑三姑都只上了小学。只有四姑，那时生活条件已经改善了许多，奶奶供她读完了高中，读书的成绩，奶奶向来不太关心——反正女儿大了，早晚是要嫁人的。嫁人了，就成了人家的人，书读得再多有什么用！
1994年，我完成了军校的学业，成了一名军官。休假之后我回到家，交给奶奶平时自己节约下来的200元钱。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拿钱给奶奶，奶奶非常高兴，总是不无自豪地对邻居说：我现在用上孙子的“回头钱”喽！
1997年，身体一向健康连小病都很少有的奶奶在不小心跌了一跤后，患了脑血栓。虽经全力抢救保住了性命，但醒来之后走路却要靠拐棍的帮助，从此以后，奶奶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发展到2002年，奶奶的思维、说话便开始有点糊涂了。但非常奇怪的是，每次我回去看望奶奶，她老人家对我说的话，思维正常，说话清晰。
2003年8月份，正是天气躁热的时候。我所在的海滨城市宁波出现了据说是历史上少有的高温。一天，我接到五叔从河南老家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奶奶去世了。五叔在电话里说，考虑到路途太远，天又太热，奶奶的遗体存放时间不能太长，劝我不要坚持回来。
村人正准备将奶奶送往山上安葬那天，奇怪的是，奶奶晚年只有70多斤重的身体加上一幅棺材，却重若千钧，第一次，村里的十来个壮劳力竟没能抬得起奶奶的灵柩。等我赶到，跪伏在奶奶的灵前，按照家乡的风俗替我早逝的爸爸——奶奶的大儿子摔了孝子盆后，再抬奶奶的灵柩，竟如箭一般向位于家乡的半山腰奶奶的墓地去了。
我知道，那是奶奶的魂灵始终不肯离去，她一直在挂念着她的孙子啊！
奶奶，世上最爱我的人去了！
断手的占据叔
占据叔是村里印海爷的大儿子。
占据叔在18岁那年去了新疆。那里有占据叔的姑姑。他姑姑远嫁他乡，在一个牧场工作。听说放牧时都要骑着摩托车。摩托车在当时的农村只是电影里的东西。骑着摩托车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放牧，这哪里是放牧，简直是放飞心情，是在大草原上放飞梦想，想想都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因此，占据叔一门心思要去新疆，要到姑姑那里去放牧。
占据叔一去就是两年，回来之后浑身的打扮就有了城市人的派头。头发留的是那时城市正流行的爆炸式。上身花格子衬衣，下身着新的苹果牌牛仔裤。按照今天的话来说，那是绝对地“酷”。占据叔的这身打扮一度吸引了村里同龄人的目光，而对于村里的老年人，他无异于天外来客。
占据叔那次回来是探望已生病的父亲的。占据叔的父亲印海爷以打铁为生，可是却患上了癌症。等到医院拍了片子，才发现已经到了晚期。占据叔这次回来就是准备着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的。由于占据叔隔了这么长时间回来，家里人和同村的年轻人见到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因为忙着说话，这多少也冲淡了父亲即将逝去的痛苦。父亲看到两年不见的儿子长高了，长壮了，也欢喜了不少，病痛好像也减轻了许多。
占据叔的二姐嫁给了隔壁村的一个小伙。占据叔平时特不喜欢他二姐夫，为二姐夫和二姐吵架的事，他两年前还动手揍过姐夫。许是两年不见的原因，再见到二姐夫，他们的话也稍微多了一点。一天，姐夫来到家里，告诉占据叔说在某某地方有一个水库，里边有很多鱼，可以弄点炸药去炸鱼给父亲吃。占据叔本不屑于干这种事情，许是为给父亲表点孝心的原因，那天，占据叔鬼使神差就去了水库。
但是到了水库，人造炸弹却未响。占据叔便自靠奋勇去取炸弹，但偏偏这时候炸弹就响了。占据叔被炸得面目全非。他姐夫急了，山上的小路纵横交错，根本就不通车，他姐夫硬是把占据叔从十多里的山路背到大路上，跪在路边拦截了一辆车送往医院。赶到卫生院之后经抢救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双手却不得不截肢，眼睛也拿掉了一只。消息一直瞒着他的父亲，可是在父亲快去世的时候，提出一定要见占据叔，当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眼里连泪也流不出来了，两天以后，告别了人世。后来，占据叔装了只假眼，动也不动，像猫眼似的发黄。两支手光秃秃地有点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