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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背板的人

书籍名:《山魂》    作者:范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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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早来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他一上石梯,狗就疯狂地扑过去。老者伸过手中的竹杖去挡。狗汪汪直叫,嘴一咬住竹杖就往后拖。它长尾挡地,四肢弯曲,肚皮都快贴在地面,弹起满地的灰。

  承德老爹坐在阶院里选烟,他吼一声,狗便跑开了。

  “胡子,你还行,还能背!今天还冲头阵。大川,大川,赶紧给他倒杯开水。”

  烧火的同时,大川在草坪上锯柴。听见喊,他快步走过来。

  “你这个大学生回来还劳动呀!哈哈。”老者混浊的眼布满血丝。唇有些短,包不住满口的黄牙,那牙就像成熟的黄玉米。

  “大叔,你认识我?”

  “他姓胡。跟我同辈,排行老四。”老爹说。

  “四舅,我们一样,不劳动就不是农民。”

  “叫我三舅。我排行第三。”

  “家里就你一个人来了?”老爹问。“今天来的人多?”

  “四十多人。今天还不算多,估计明天、后天都有七十人。你儿子是个人才死活沟的树叫他清了山。凡是他看上的树,没人敢当!他不是走后山回来了嘛,没见全人影?白水的树又开砍啦?”

  “在呢,”老爹说。“你听,一屋人!嗨,放下来嘛,你还没背够?再说也有一百多。”

  “一百三。一公分管三寸。就放在这里?”

  “先放在这里。阶院里选烟,来不了。”

  “哎呀,他在诈金花。这娃手好,在我们村里只赢不输。前后总赢走了两千多。他又拿钱买板,钱上生钱。也输过一回,一回输了四百多。若是不输,就没人跟他打!”

  “终归不是好事,”老爹说。

  “不是长远之计。做生意不摸牌好。”

  “儿媳也该来,咋不见她走前头?”

  “就会说话!”

  “她前头一走,你跟住,快得很,也不歇气。”

  “就你会说话!”老者说。“她今天背了二百四。多我一百一。她后头就来。”

  “是个好劳力,”老爹说。“她还是该走前头。儿子又不打你!”

  大川泡了茶,端出来。望见大川,背板人就笑了。他上了阶院,坐在磨刀石上,从腰间摸出湿帕来揩汗。然后站起身,很小心地接过大川递来的开水。

  “三舅,坐好,你是诚心折杀我!”

  “你是大学生。可惜你爹一瘫,一身艺就糟蹋啦!”

  “艺归艺,”老爹说。“如今艺也不吃香罗!这一瘫,我就算没这个人了。总之,还是山穷。日子一般般。”

  “才不嘞!你家里有个大学生。就算手也这么瘫着,心里也暖和。”

  “你家里那个宝贝就叫你糟蹋啦!”

  “可不是!当时没钱,他回来就哭。为啥?就是拿到大学生入学通知书。现在就是后悔也追不回来了。他一气之下去了南方,三个年头没踪影,连一封信也不写呀。是记仇!”

  “难怪,还咒我手也瘫。胡子就是胡说。”

  “哼,瘫不了!老哥,瘫不了!你脚是瘫了手还利索。只怕儿子还不是你的对手!”

  “胡子,你不服气就来比一下。”

  “比不过你。哈哈。你握了一辈子铁锤,我比不过。”他端起开水来吹着。

  “胡子,家里割的有好烟?”

  “烟可以,我给你卷上。”

  “那好。反正我空不下手来。”

  他挽起袖子给老爹卷烟。卷好烟,又为他目中无人点上。他起到板方跟前,解下挂在板上的布袋,又挂上北水柱。烤房那边传来锯木声,他向那边走去。“哈哈,这个大学生!”

  “你是哪个村的,三舅?”

  “远不远,近不近,说起来还算近邻有,”说,“就是隔河后坡的死活。哎,种这烤烟是越来越不赚钱。烤了几年,如今我就不烤了。”

  “现在有条路就算不错了。大叔——”

  “呃?大叔?”

  “哈哈。三舅!天热,背板不是缠经!”

  “我五十多了。比你爹小个甲子。其实,你爹也只是占了个虚甲子。板还是能背,不背,家里就没盐吃。”

  “你这一回背得多,要挣二三十。”

  “二十元一百。也就是这个价。我儿媳这次背了二百四。今年前段时间天干,人就恐慌了,山里的树都砍完。当时就听说江苏下大雨。我想,我们这山里也该下雨了,树卖完才落十点子。嗨,你哥今年赚上钱了。”

  大川放下大马锯,去灶前添了根柴。

  “这场雨下得透,只可惜树砍完了。不过,不砍也不行呀!农税提留,样样逼人。年底连缝新衣的都没钱!今年还好,树卖了,变了几个现钱,就不愁税款了。就看明年还加不加,没树砍了,我只怕这税涨得有天叫人吃不消!”

  “你家里负担还重?”

  “称得上负担,就重!你爹还是行,能供你上大学,这才是山里的奇迹!”

  大川岔开了话题。“这路远,你背得不轻。”

  “挣钱就卸不下斤头。你说也怪,偏偏有的人就背。我儿媳一回就能背二百四。年轻两回,背盐,我还背不到这个数。偏偏她能背!”

  “一天一回,要腿长。”

  “那是。歇到下午,吃些干粮,回去就黑了。哎呀,这是挣血汗钱哩!大学生,虽说你能烤烟熬夜,若是叫你来背这板,恐怕北一回,一辈子也记得。我就背了一辈子脚,老油条了,背起来也吃力。哈哈。你看,这天热,若是运气不好,背在半路上,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若是来阵白雨,淋病了,挣这点儿钱就不够汤药钱!”

  “天热,容易中暑。”

  “幸亏下了这场大雨,不管如何,地里还是有些收成。”

  “不过,我们包谷倒得多,八成叫天收了。”

  “也有好的方面,烟长长了,叶子一长就值钱!咋,还给我找烟,我不抽纸烟。我也不给你找,你又不抽叶子烟。你们这活路苦,抽烟提神,是对的。我也见过不少大学生,像你样能吃苦头的有,但不多。我就欣赏你这小伙子。将来当了大官,一定是清官。唉,这世道,清官上不了台,上台还垮得快!”

  大川皱着眉点烟。柴锯完了,又轮着大斧劈。

  “哈哈,”老者仰起国字脸,喉骨突着。“你可是国家的栋梁哩!走上你这条路不简单,人年轻,要珍惜它。想得太多了,反而毁了你的前程。”

  “大——三舅,这话在理。”

  “在理,”说,“你也晓得,我毁了儿子。他记仇啦!连老大和他两个姐结婚都不回来,是记仇啦!不过水过三分田,后悔药买不到罗!”

  大川并不知道这些事。

  诈金花的掀起一阵高潮,阿牛的声音格外大。

  狗又狂吠一阵。

  “我儿媳来啦!她怕狗。”老者拿着竹杖去撵狗。

  待大川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院坝里,那年轻的妇联人已上了石梯。狗吠叫着,不听承德老爹的话。大川将它拴在铁链上,牵到院坝里花红树下去。狗急了,绕着树转。

  妇女一放下板,就大喊大叫,她嗓音很粗,像个男人:

  “明家老大,阿牛,你出来呀!”

  “在屋里,”老人小声说。“他们在诈金花。”

  “明家老大,明家老大,你赶紧出来。你到我们死活沟催得要命,回来就晓得赌博!你出来哇,给我们倒些开水!”

  她已走到阿牛门口,一脚踩着门槛。她肩宽体胖,腿很粗。见屋里的人不理她,又大叫起来:

  “明家老大,你到我们家里去鸡鸭鱼肉,白酒红酒,有吃有喝,我一到你家里来,狗都要你兄弟撵!”

  “大川,进来给胡家嫂子倒开水。”

  大川添柴去了。

  “人家烤烟有正事!你呀,这个对人的态度不对!小心往后出了门找不到一口饭吃!”

  她宽大的嗓门吵醒了熟睡的孩子。他在床上哭。

  “阿牛,”老爹在喊,“儿子醒啦!”

  “大川,你去抱一下!”

  大川在烤房前,他听不见。

  这时毛孩儿的妈妈回来了,她背着一捆柴,远远地就叫骂开了。屋里赌得热火朝天。她放下柴,抓起一把牌扔进火里。孩子在妈妈的怀抽搐。大川的劈柴声传来。屋子的人惊愕一阵,就慢慢散去。背板的妇人喝着滚水,跟老者闲聊。

  “爹,你到多久?”

  “不大一阵,一袋烟的功夫。今天你背得不轻。”

  “阿牛没跟你结帐?”

  “没有。背完了才结。”

  “那不用着急,我才过河,就听见对面在喊,大部队总快到了。阿牛总要跟我们结帐?”

  “我这里有干粮。”

  “咋不饿。”那妇女说着话,取下柱头上的袋子,拿出馒头,就和他喝着热水吃开了。

  “你不急,”老爹说。“等会儿我们一起吃!”

  “我们习惯啦!老师傅,你手还利索。”

  “嘿嘿。我们中午下面条,来不及煮米饭。”

  “大学生一走,这就够你们两老汉熬。”

  “就是呢!”老爹说。

  “念书要紧,急也没有用。今天人手多,只怕你家里的现成面不够吃。”胡子说。

  “我兄弟就为不念书,几年也不回来。出了事也说不上。”

  “青年人,不念书,也就没事干。种地又要不了这么多人手。又是农税提留,又是人情门户,不出去挣钱也不行!”

  “你家里的大学生往后路宽,出了门不受欺!”

  “难熬哟,就盼这天到。”

  “都一样。我那儿子几年不露面了。想起来,真是对不住他死去的娘!不敢想呀,这日子难熬!”

  “总要熬才有个出头日!一辈子活着,念不完儿女经。”

  毛孩儿从屋里跑出来。“爷,我幺爹呢?”

  “他在烤烟。你去了就小心些,他花柴的时候,你就站远些,柴飞在脸上不得了!”

  “哦,”孩子说。“我玩具车在床下头。爷,我钻进去拿出来了,你看嘛,还是我的玩具车,生灰罗!你看嘛,爷!”孩子抱着玩具向大川跑去。他的声音扬得很远:

  “幺爹,找到了,我找到了玩具车!”

  妇女看着毛孩儿发了呆:“天呀,哪有长得这么好的娃儿子!跟他幺爹还合得来。”

  “他幺爹是大学生!”

  毛孩儿过来了,他抱着孩子去添柴。毛孩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翘着小嘴说:“幺爹呀,车在床下面。我还以为是哪个偷走了。我还以为我没得玩具车罗!”

  “找到就好。”他紧紧地抱着孩子,孩子抱着玩具。

  “幺爹,我不出气啦!”

  背板的老者吃完东西,又来到烤房前,他喜欢跟大川说话。

  “你幺爹爱你,”他说。“不过他就在走了。人这娃还有个好幺爹,命好!”

  “你幺爹去首都。不准你说我幺爹走!”

  老人仰着笑。“这娃,跟你幺爹合得来。这玩具也是你幺爹买的。哎呀,你看他多爱你!”

  “他还要给我买小矮人儿。不准你说我幺爹走!”

  “大学生,”老人问。“你一年要花多少钱?”

  “六七千。手头紧!”

  老人得到什么解脱似的。过一阵,他问:

  “你爹还打铁?”

  “早不打了,瘫了以后,打不成了。”

  “我就认他的手艺,这河里找不到第二个!若是他还打铁,我就高价请。要不一个工换十个活路我也干。哈哈。哎呀,我儿媳能背,她来了还不当回事。可惜这活路不是天天有,山里树扫光了,你哥这回是赚美了钱的!”

  狗每狂吠一阵,都有背板的人到来。四点一过,人就来齐了。一个个汗流浃背。他们四处零散着,喝水,吸烟,吃大老远带来的干粮。粗犷的男人总想去摸俏媳妇的脸,不时听得见一阵打趣声。

  休息好了,就割断板方上的篾条,或是解下绳索和背系,他们又往回赶去。明天,后天,他们还要背板来。

  大川去屋里倒开水,众人的目光盯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