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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山雨

书籍名:《山魂》    作者:范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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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像团烈火,每日在天空。山泉早已枯断,石沟里连最后一星的湿气也逃逸了。山林愈来愈深沉了,枯死了不少树丛,嵌在苍翠里,仿佛盛开的奇葩。

  刚开花的黄豆苗发焉的叶子上覆着一层灰尘,在燥热的泥石中,甚至连茎杆也枯了。玉米打卷叶子没有露水不舒展,枯黄的斑点早已连成片,瘠地的苗子已经枯死。蛙被撵走了,村里人早抢光了池塘里的余水,稀泥里又掏出许多泥坑,黑豆似的蝌蚪炕在发裂的泥上。村里闹水荒了,要到六公里外的大河去背水。这条通往明家河的小路又繁忙起来。

  蔚蓝的天空终于有了云朵,人们打个瞌睡,火盆似的烈日已躲在了云层背后。

  一连两天,乌云在向天空麇集。仍旧没有风,空气愈来愈沉闷了。人们坐在树荫里休息,坐着,坐着,就睡去了。山野像一口封了盖子的枯井。

  空气更加闷热泪盈了,鸡没的时辰地啼叫,或是发了痧,它们本在地上寻找石子,忽然蹲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猪和牛也惊恐不安,从一米多高的木栏上跳出去,便个别进了玉米林,第二天清晨,它们又回到了圈里。狗也整日哭叫。山村陷入了新的恐惧之中。

  傍晚时分,沉闷的空气中传来几声干雷,接着落下几个十点。齿轮似的母雨一触上山石就没了影。时间过去了,仍旧没有大雨的迹象。

  直到第三天午后,才刮起一阵热风。风是从下河口刮来了,风里携来了湿气。家家户户的土豆多半已挖完了,山地里的庄稼为着这湿气张开了干裂的嘴。风越刮越大,山林里树枝倒伏着,叶子舞落在飓风中,箭一样地射向村舍。松涛呼啸,一阵紧似一阵,山也似乎要连根拔起。玉米被折断了,面片地倒伏,枯黄的叶子被风吹散了。

  屋脊上的青瓦被揭走,摔碎在地上。屋子被刮得铮铮作响,像精致的高脚杯,风随时都会将它摔碎。

  行色匆匆的路人抱着头,眯着被吹凹的眼,路已经消失了,他们视阈里只有迷乱的灰尘、枯叶和碎石。被折翅的鸟儿从天空坠落下来,自行人的头顶掠过。

  “快,咱们得避风!老天爷不让咱们走完这段路了!”

  “又有雨点子,是母雨!”

  “是这么回事。回不了家了。你看,雨来啦!”

  劲风呼呼地刮着,雷在头顶炸响,红色的闪电撕开厚实的乌云,似乎看见天上的阳光。雨幕从下河口挂过来,就像挂在天上的瀑布。风更大了,风中已有些凉气了,人畜的心便平稳下心。不大一阵,村庄就被大雨吞噬了。雨狂吼着,天色暗下来,山野置入雷鸣电闪中。大雨锤打着大地,地面上升起一团水雾,水雾在游动,同垂天的雨一起向前移动。

  房屋的山墙被打湿了。屋檐下,人们在畅谈着。将手伸进雨中,悠然地接过硕大的雨滴,雨似乎落在他们干枯的心田。瓦沟早已满水了,积水冲出老远,连瓦上的陈年青苔也冲了下来。檐下的木桶里接满了水,又一瓢一瓢地添进水缸。

  狗碰上了大雨赶回来了,跳出雨幕,一头扎进天堂似的急切。它抖掉身上的雨水,就友善地望着主人。

  承德老爹选烟。大妈却抱回不少笋壳,忙着往漏水的瓦间插。三十余个漏处,令她忙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几天她成了家里最忙的人。牛困在圈里哞哞地叫着,不时响一阵铃铛。大妈披蓑戴笠,在泥墙边割草。

  雨水松软了泥土,大风仍旧刮着,又有不少玉米倒下了。看着这些日趋成熟的庄稼就这么倒了,她心如刀绞。她不能停下来,冒着雨来扶。脚下的泥土在动,高高的石墙边有了响声,她赶紧向一边跑去,每一脚都是自泥里拔出来的,人就随着石墙塌下去了!

  还好,她没受伤,也未埋在泥里。她被吓住了,忽然哭叫起来:“老天爷啊,为啥这么收拾我们庄稼人呀!”

  她回来时浑身湿透了。猪已叫了整整一个时辰。做好猪食,天早就黑了。

  晚饭过后,她就坐在老爹身边选烟。打着喷嚏,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一天的经历。毛孩儿的妈妈抱着孩子也赶来帮忙了。

  “乖儿子,去,跟爷学选烟。”

  “太小了,”大妈说。“装模作样的还像!”

  “娘,这是场透雨,地里的庄稼等着喝。你们地里的烟也该反青了,这场雨,只怕烟中要长半尺哩!”

  “烟地也垮了个缺。不多,只有十几苗烟。”

  “今年是久旱,墙一定垮得多。”老爹说。

  “这场雨还是来得有些晚。”儿媳说。

  “就怕是长脚雨,”大妈说。“这雨不停,久了就等不起!今天差些把我活埋啦!我跟着墙走,想跑都跑不动!”

  “包谷现在还不能扶,”老爹说。“雨又没停,扶起来,若是再刮倒了,铁杆子也受不了。”

  “老天爷收庄稼,”大妈说。

  “收走八成!”

  “爹,”儿媳问。“你选了几个品种?”

  “妈,我也选。”

  “选九个品种。毛孩儿,你到我这来。”

  “按说,”儿媳说。“下两天就行了。池塘里已经装满了。”

  “我是愁烤不成烟。”

  “雨停了,也得等几天。”

  “下到观音会就不得了!”

  “没几天啦!”

  “是没几天啦,”大妈说。“只怕要下过会。”

  “大川念书前能烤完烟当然好,按如今这个进程,恐怕烤不完了。娘,大川这段时间日子也难过,我看,他比回来两回黑瘦得多啦。简直皮包骨,没得个大学生模样!”

  “那也没法,生在这家里,就是这家人。”

  “这话不对,”老爹说。

  “咋不对?”

  “咋都不对!你先给我拿火,我要抽锅烟。”

  老爹整天坐在棕垫前选烟,如今很困乏了。他手里选着烟,眼皮在搭架,经常将各色的烟放混。他苦笑着,又重新分选。此刻,他已分不出好坏,油灯下,似乎所有的烟都是一顺的颜色。医生抓的药止住了他的咳嗽,他又赶紧抓了一付。这付药只需两块三毛钱。他不喝浓茶,不去烤房。医生的话是对的。他想。不过他要抽烟,若是没了烟,这日子就彻底没法过了。

  淑倾大妈将油灯递过去,自己却在打嗝。

  “婆,我给爷拿。”

  “咋不对?”大妈说。“我的话就没错!”

  毛孩儿的妈妈正在选烟,忽然捂着嘴向灶房跑去。毛孩儿赶紧跟在后面,见妈妈将头伏在猪食桶上,就急匆匆地跑回来,投进婆的怀里。“婆呀,妈吃猪食子!”他说。

  “胡说,”大妈在小脸蛋儿上亲发一口。

  “妈吃猪食子,婆。”

  “你就快有伴儿了。别胡说,人不吃猪食子。”

  “吃,”他翘着嘴说。“我妈吃。我亲眼看见的。”

  妈妈漱过口回来,听见儿子的话,自个儿笑了。“妈不吃猪食子,你这个小笨蛋。”“不吃猪食子,”孩子在费力地理解,“不吃猪食子,那你在猪食桶上干啥?”妈妈笑着说:

  “没胡说了。妈吃饭,跟你要样,我们都吃饭。刚才,妈是找东西。”

  “你找到没?”

  老爹在说话了。“哪家日子都一样地过。”吸上烟,他有了精神。直直腰,伸伸双臂,浑身的骨骼又响起来。毛孩儿看着,似乎不认识爷爷。“生在自家,跟生在外人家里都一样。”老爹说。“你以为人家的日子就好过,就自家苦?家家有过活,人人有活法。甜也一样,苦也一样。不管啥日子要体验才行,就像吃馍样,不嚼就没味道。”

  “大川跟你一口话,我看,没人说得过!”

  “大川懂事啦,”老爹说。“他这几年才懂事。过去,他还是糊涂虫。今年他是苦累些,甜日子还在后头嘞!不过娃还是有些软,我还指望他往后有出息。”

  “你呀,还看他不如意,”大妈说。“他比你有出息!”

  “好呀!若是不比当爹的,人心里就是个疙瘩。”

  儿媳说:“大川这几天像个哑巴。”

  “这几天就一直是他在熬夜。”

  “他都傻了,”儿媳妇说。“我喊他,他不答应,也不笑。其实,他该好生休息一下了。”

  “再有两天,这炉烟就干了。这炉烟叶子长,茎肥,要多烤一天才行呢。唉,按说都该歇口气啦!只是停不下手,活路堆成山,梦里都撵人。毛孩儿,别衔指拇儿,烟油吃了闷人。赶紧些,把指拇儿拿出来。”大妈说。

  “嗨,你这个娃才是个怪门子经呢!拿出来。”老爹说。

  “下雨好选烟。二郎坝和死活沟不知下雨没?阿牛一碰见雨天,就有活路。我这几天眼皮跳,那娃儿该没输钱!外地人说不清,几个人打联牌,一夜就叫你俩输几千。明世虎就是输光了身上的钱,跳了河的。那天河里发大水,连个尸骨也没的。”

  “娘,我皮也跳。可能是跳财运。”

  “跳财运!”大妈赶紧说。

  “跳财运,”老爹说。“就算跳财运,搞赌终归不是好事!现在的人只顾活自己的,家里人在提心掉胆!”

  “雨一停,板就该来了。”

  “河里水大,要水消了才过得了河。”

  “再说车也来不了湾里这黄泥上,”儿媳说。“这声雨下得透,包谷背娃,也该下了。背板的,路可封住了。我还指望他早些回来。这次拖的时间长,上头在催了,带来三次信。”

  “晓得路垮没?”

  “新路爱垮,”儿媳说,她一只膝跪在地上。

  “总要下到观音会!”

  “就看下到啥时候,我还指望在会上给他抽签!”

  “庙会就几天了,”大妈说。

  “还要几天,”儿媳打断她的话。“年年观音都下雨。今年前期雨少,地上都干得起裂缝,大雨倒是提前啦!娘,今年你上庙会罗?”

  “包谷倒得多,我要去告状,这个风神该受惩罚!”

  闪电照亮了窗外的夜色,接着一连串的炸雷在近空滚过,房屋似乎被劈开了。毛孩儿受了惊吓,他望着说笑的大人,眼发了直,尿湿了裤子。

  窗外又是闪电,雷声更近了。孩子扑到妈妈的怀里,哇地一声哭起来。

  大人们静了。穿过雨声,有鬼似的哭叫。那是野兔衔着死尸的骨头在叫。孩子怕极了,他把头扎进妈妈的衣服里。

  “这儿子胆小,”妈妈说。过一阵,她对大妈说:

  “娘,大川考学许了愿的,还没还呢!”

  “你也记得?”大妈问。

  “当然记得。”

  “就算那天下大雨我也要去。这几年面落崖灵验,方圆百里的人都往这里赶。今年我们一道去。毛孩儿就让他爷带着。六月十九那天热闹。按说,你爹也去朝山,就是腿不好呢!”

  “腿是不好,就是哪能天也没少做!”

  “娘,你不说了。”

  “你腿不好,这是事实!我今年就上庙向菩萨许对面腿。阿牛的眼就是许好了的。”

  “是去塌地洞烧了钱纸才好的,”老爹说。

  “今年我就去许对面腿。你呀,多抽几口烟,就不咳嗽啦!”

  “得了,”老爹抽着烟,又活动身子骨。“你都老了,还管不住这张嘴!活了这话:嘴上长痣,油水话。往后就少说几句。整天把我的腿挂在你嘴上,你心好受些不是?要是你有这双腿,只怕整天还炫耀!”

  儿媳妇将老爹选过的烟捆好,就抱到一边压条。

  “我才不夸耀哩!”大妈端着茶杯要喝,嗝涌上来。她又将茶杯放下了。毛孩儿走过去,悄悄地端跑了茶杯。

  “面落崖灵验,娘。许面腿说不上还行。”

  “观音菩萨慈悲心,所以年年朝山的人多。”

  “是哟,娘,”儿媳说。“我娘家人个个信!毛孩儿外祖爷都八十多了,还年年去朝山。今年,我就把毛孩儿背上,定能见着他外爷和外祖爷。不过今年也不定去。下雨,路滑,上了年龄的人就去不了。婆的身体最近身体不好得很!上次回去,她病重,坐在阶院里晒太阳,一坐就是半天。她想给毛孩儿找核桃,结果,就滚了。吓人哩!”

  “以前,”老爹说。“她身体还康健。人上不得年龄,年岁一大,就见天不如。”

  “如果不烤烟,到时大川也去。”大妈说。

  “背娃的话,他还在行!”

  毛孩儿坐在棕垫上,靠着爷的腿睡着了。

  “还是不背娃,”大妈说。“不轻咧!只怕也该烤烟了,就是活路多呢!”

  “去哇,”老爹说。“都去也好!大川这段日子苦累,让他去好生休息一下。他还年轻,见活路多,其实比我们哪个都急。你这个只晓得催活路,我还怕这么下去,他要出事!”

  “这都五炉啦,”大媳说。“他应该歇两天了。”

  “没得那么严重。我看,不歇也行。不过庙会还是该去。到时烟不黄,他就去。选烟这活路跟歇没两回事,叫他选几天也可以。山里还有柴,过几天再说。”

  “娘,你就莫催他了。”

  “今年要烤炉。我心里急!”

  “你呀,”老爹说。“大川不说话,迟早要出事。”>
  “白没个钱的事!”

  “大川是急性子人。”儿媳说。大妈望着熟睡的孩子说:

  “把他放到床上去。小心受凉。”

  “他睡得香哩!”

  “大川又该走啦!家里的活路还堆成山。若是他不上学,日子总要好过些。”大妈说。

  “往后就少说这些话!”

  “烟没烤出来,柏树不敢卖,这回动不了身啦!”

  “书不读,”老爹说。“早就该不读啦!”

  “我顺口说一句,你发啥火?”

  “嘴上长痣,油水话。”

  “你的话少,大川的话还少,干脆现在不说话啦!”

  放了孩子,儿媳进来了。她默默地坐下。

  “大川这娃!”老爹不知要说什么了。

  “娘,外面雨大,盖了天。”

  “这是场透雨,”大妈说。“大川要多加件衣服。外面还冷哩!毛孩儿的尿提啦?”

  “屙在裆里,刚才我才晓得。”

  “大川要是晚走几天,能把烟烤完就好!他二十四就开学,大学有多少东西要学,我就弄不懂!今年要烤炉,说不上有十炉哩!往后选烟的日子才难熬。”

  “你呀!”老爹一连抽了三锅烟。他在木墙上敲掉烟灰,有些无可奈何地望着大妈。他将烟锅别在怀里,冷不防咳嗽几声。他对大妈说:

  “这雨天还冷嗖嗖的,你去把药给我熬上。”

  夜浩淼无边,四野漆黑一片。天空不时出现一道藤蔓似的闪电来耀现被滂沱大雨笼罩的山野。闪电过后,滚来轰隆隆的雷声。烤房顶棚上的塑料险些被风揭了去,雨水在嘀哒嘀哒地敲打着。周际也是雨水敲打泥土的声响。在这骤雨之夜,没有狗吠,也没有沉闷的牛叫,只有野兔的哭声传来。大川仿佛被轩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无底的深渊。火炉里,是燃烧的通明的木些,火苗飞跃扑腾,发出呼呼的笑声。另一团却在他心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