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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山晨

书籍名:《山魂》    作者:范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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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在停火在这天午后,两个带着卷尺的生意人在庭前的大柏树下看了又看,量了又量。他们没有直接找老爹,而是不动声色地尾随大妈去了土豆地。待大妈挖满一背土豆,带着他们回来时,老爹已鼾声如雷了。

  月很瘦,升起的很晚。但夏日的晴空,星光繁盛,一条天河斜挂在两山之间,将天宇分成不均等的两半。烤好烟,大川仍旧没有歇下来。就着星光,他将木柴架上马凳,一脚踩着,握着大刀锯锯起来,不时就掉下一段短木。饭开的很晚,大妈端着饭菜进了里屋,但她不忍心叫醒熟睡的丈夫。“他咳了一天,睡着后就好些了。”她这样想着,热泪嘀哒嘀哒地滴在木箱上。老爹却醒来了:

  “吃饭啦?我下午睡得香!”

  大川听见里屋的咳嗽,风刮过他心海。

  饭后,大川端着脸盆,放上香皂,向池塘走去。池塘里的水这几日又下落一层。他钻进池塘边的玉米林里,冲洗着的身子。瘦瘦的月牙升起来了。

  夜里大川久久不能入睡。夜仿佛在无休止地延伸下去,尽管晨星在铺设归乡的路了。父母的鼾声、含糊不清的梦呓、劳累后翻身的呻吟,以及断断续续的嗝声和咳嗽,这一切在敲击他的心。他似醒非醒地翻个身,发肿的肩火辣辣地,腰骨也似乎给抽走了似的,他不由地呻吟一声。渐渐地万籁俱寂了,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鸡叫他才入睡,眼前出现一片绿油油的烟地。

  猫碰在木墙上,它捉住了老鼠,老鼠在嘶叫着。大川被惊醒,窗外已开始发白,最早醒来的鸟儿已在晨唱了。隔壁依旧是父母的鼾声。他穿上衣服,来到阶院里。

  背篓压在肩上,大川撵着牛,向烟地走去。

  转过屋角,爬上一个斜坡,就看见了明家的坟园,听见乌鸦在冬青树上的啼叫。

  这是一棵苍劲古老的大树,树身很粗,树皮上长满苔藓和苍耳,俨然是树皮上的毛。有一种圆叶状的,活像爬山虎的野藤每年夏天就缘着树杆往上爬,但冬季又枯死了。从树身的窟窿和腐烂的痕像看,大抵树已空心了。但枝粗叶茂,树冠如云。在树最高的一个三叉上有一乌鸦的巢,巢很大了,但每年秋天乌鸦还在往那里衔树枝。冬天树叶枯少了,巢就格外显眼。

  据风水先生说,根主坟墓、干主双亲、花主继承、果实主子孙。因属于根的坟墓,就像树依靠根部的养分以供成长的原理一样,与家族的繁荣有密切关系。明家坟园是块风水宝地,它是明家人丁兴旺的渊源所在。而这棵冬青树则是坟林中树起的一竿大旗,其玄妙自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坟墓北去十丈开外,那座轩身于乱石中瓦房便是承志二爹的住处。

  他很满意住宅旁了祖坟的脉象,况且又抢在了坟墓的前面,用他的话来说,这是“近水楼台先得”。他并没有得到觊觎的儿子。他二十七岁结婚,来自很深很深大山的妻子只是为他生了两个女儿,这成为他的一块心病。承德二爹也算不上一个志向远大的农民。他有一身好体力,长年累月地林声伐木。他不主张女儿念太我的书,因为他没有在自己两个身上看到希望。

  那是在六年前的一晚上。大方桌上,煤油灯冒着黑烟,安静地燃烧着,不时结出一个棕仔似的灯花,拿筷子弹掉,灯焰又亮了。

  大川在为堂妹国民功课。她们学习很认真,手脸都沾满了令人着迷的墨迹。这时,二妹问了大川一道数学题——说实在的,就从她四年级的水平来看,这并不是一道难题。大川很愉快地为她讲了一遍。听完讲解,她还是陷入冥思苦想之中。这神情使人想到詹姆斯瑟伯笔下那位橄榄队的接球手波仑塞维兹。“你懂了吗?”大川问。她摇摇头道:“嗯,没。”“没关系,我再给你讲一遍吧。”大川又为她讲了一遍。“现在,”他满怀信心地问,“现在你总该懂了?”她有些胆怯地望了一眼虚掩的门,木门的另一边,父亲正与母亲在谈话。她又摇了摇头。大川只能为她讲第三遍了。这一遍他讲得很慢,很仔细,而且列举了生活右许多司空见惯的例子。小小的题目,他讲了差不一刻钟。他口干舌燥,不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下,他微笑地问:“现在,可以做题了吗?”其实就差把答案写下来了。可她还是皱着眉,一幅苦思冥想的神情。“你还没懂吗?”大川有些不相信了。这时木门响了一声,二妹的身子就随着一抖。承志二爹进来了。二妹的脸膛立刻涨得通红,仿佛她还在拼命地思考、理解。风状二爹走了过来。“你到底懂不懂,”他吼了起来。“你张一下嘴嘛!不懂的话,大川就再给你讲一遍。连你没念过书的妈都懂了,你就不懂?唉,你这个猪脑壳!”二妹被吓坏了,她不敢言语,眼死死地盯着书本,两滴亮晶晶的泪水摇摇欲坠。二爹气大的登的喉,吼道:“你这个猪脑壳,你会不会就张一下嘴嘛!唉,闷头,猪脑壳!”二妹还是一声不响地坐着。泪水嘀哒嘀哒地滴在作业本上,模糊了刚写过的字迹。这时芳子被逗乐了,忍不住窃笑。这一笑偏被二爹看见了他说:“你笑?我看你还不如她呢!来来来,你肥这道题给我算出来!”高二级的芳子花了十多分钟也没能算出来。二爹火了,“啪啪”就是两耳光掴出去,在她们脸上生了五指山。屋子里顿时哭声一片。“不许哭!”二爹吼道。……

  芳子初中毕业,就去了县城为人蒸米面皮,不小心烫了手,这才加到家里。岚儿又老是留级,现在初中还未毕业。承志二爹早为她想好了出路,他想在村里开家商店。

  大川将牛拴在地头,就进了烟地。烟叶上露水很大,打湿了他全身。一阵急促的劳动过后,披肩的长发便贴在额头,汗水直往眼里顺。装满背篓,他就急匆匆地往回赶。

  半路上,狗嗅着脚汗迎上主人。乡间的毛毛路两边是车前草、狗尾草、艾蒿、五朵云等杂七杂八的野草。瞌睡草在清晨也高昂着头,显得鲜嫩可爱。狗背上的毛奓着。它一跑动,腹部就贴在了地面,沾满黑泥。

  玉米叶展开了。仍在路旁伸过手臂,一不小心就扫在脸上。大川走得慢极了,脸火辣辣发烫。传来芳了那野性又不失甜润的声音:

  “大川哥!大川哥!”

  打掉一片玉米叶,就见她背着个大背篓从对面走过来。她穿一件荷叶领衬衫,肩上垫着一方围裙,这样背背后篓就无损衬衫了。有些反光的黑色健美裤紧裹着她那双修长的腿,活像两根细长的竹笋。剪发,柳叶眉,眼角微微上翘。鼻梁不高,却又细又直,在微张的鼻翼下是一颗樱桃红唇。

  “你回来了,大川哥?”很快,她走到近前。

  “嗯。你干吗,背个大背篓?”

  “大娘叫我们来帮忙。我来给你们撇烟。我还以为我来得早呢!”

  “你晓得烟地?”

  “石坎上。我当然晓得。年初,我帮你们栽完才去城里的。当时大妈就整天抱怨你!”

  “过年我沁回来。听说你在城里把手烫啦?”

  她将手伸过来,已经看不见伤了。“只给我了三十元,当时包扎了一下,上了些药。”

  “没事就好。以后在外面要小心些。”

  “还好,幸亏没灌。嘿。”

  大川将背篓坐在石墙上,掏出烟来抽。芳子便跺脚上的泥,那急切的样子似乎生怕脏了裤子。“现在露水在干啦。我上坡的时候,就像过泥塘。你是来帮忙的,又不是去看人户,咋不把旗袍穿上呢?”芳子红了脸。“烟地又不是舞台,”她说。眼却盯着崭新的健美裤。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样:

  “你只穿运动鞋,你不会笑话吧?”

  “嗯,”大川点上烟说。“是不班配,你应该穿高跟鞋。”

  “嘿嘿。以后再说。”

  “家里最近忙吗?”

  “都一样,只是我们没烤烟。薅完草,又在挖洋玉。爸一直在林场,家里就只有妈,幸亏我和妹妹在。不过你们烤烟是抢时间,这个活路担搁不起。妈这么说,爷也这么说,所心大娘一喊我们就来了。大川哥,娘以为你还在床上呢,她说就让你睡针儿。我跟妹妹来的时候,还听见大伯在咳嗽。”

  “爹受凉了。岚儿,她也来帮忙啦?”

  “她来了。不过没在这里来,在家里帮大娘煮饭。大娘是个急性子。一早就在寻人。”

  “今年烟难烤,娘就是急。”

  “今天早上大伯还吐血了。过年的那几天也是。”

  “唉!我真是不想上学了。这个家,我只怕再出我想不到的事!爹吐血,医生咋说?”

  “早上没请医生,过年的时候也没请。特别在那几天,家里没钱。大娘本来想请医生的,后来就哭咧。”

  “过几年就好了。现在我实在没心上学。跟你一样,我也出去打工。芳子,你还去城里?”

  “不是蒸面皮了,这次是当保姆。国庆节就走,不然大雪封山了。大川哥,你还说不念书,我看是假的。再说,大伯是不会同意的。爷也不会同意。你还不晓得,昨晚上,没半夜了,还有两个生意客来找爷,想叫爷劝大伯卖你们那棵大柏树。还说,怕你念书走的时候烟钱还没变现。”

  “他们为啥不直接找爹?”

  “可能是怕他呗。你咋看,大川哥?”

  “大人的事,我不管。”

  “好会说话哟!大川哥,我看你想卖。”

  “别胡说。咱们不说空话,赶紧去撇烟吧。”

  大川背起了背篓。“嗯,”芳子说。“大川哥,你还来吗?”应了声,他向家里走去。

  烤房前,承德老爹正在打开通风口,烟茎干了,出炉前需要降温和回潮。大川见了父亲就问:“要不然去请医生吧。你这回咳得利害呢!”“我没事。你年轻,才应该当心身体!”老爹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望着背了大北烟草的儿子说:“你娘还以为你还在睡!”大川顺着发。“爹,听说你吐血了?”“哪个说的?”他坐在棕垫上,准备装烟。大川说:“我去给你靖医生吧。”“请啥医生!你爹身子骨还硬嘞!”“爹,有病要早些治才对。”装好烟,老爹去点火,点了半天。“烟要出炉了,过会儿,你往里面洒些水,湿度不够,出炉容易碎。”老爹在咳嗽。大川转身走了,眼里噙着泪。

  放下背篓,回到西头屋里,汗水渍红了他双眼。他端着脸盆去舀水。灶房里大妈正坐在小板凳上哆哆地宰猪草。几口锅里冒着热气,案板上有削了皮的土豆。

  “你总算起来啦!”

  听见舀水声,大妈头也不抬地问。灶前站起了红脸膛的岚儿,她用带笑的声音问:

  “大川哥,你……”

  她找不着话了。

  “你往后要多做些,”大妈说。“你爹现在身体不好得很!你这一早上才起来,白天做活路就拿些精神。我们寻的人,等会儿就要来了。”

  “大娘,他一身湿透啦!”

  大川有些难过。他不说话,将洗脸水洒进了烤房里,又背上背篓,向烟地里奔去。半路上,陈疯子在路边快乐地唱:

  “清早起来一片凉,摘片树叶儿吹响响;

  贤妹儿听见树叶响,赶紧起来凉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