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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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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书籍名:《利克》    作者:纳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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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认真地演好自己的角色,至少就口音而言,比他的前任成功。因为利克说的法语带有俄语的音调,尾音拖得长,句子说出来柔和动听。句子结束前重音下降,法国人说话时从嘴里灵敏而又快速地飞出来的辅助音他格外小心地过滤一番,不会说得唾沫四溅。他演的是个小角色,尽管其戏剧效果会反映在其他角色的行为上,但角色本身微不足道,也就不值得关注了。但他自己很在意,尤其在他刚出道之时,这倒不完全是出自对艺术的热爱:角色如此卑微,其所带来的复杂戏剧效果又如此重要,两者之间形成反差,让他有左右为难的感觉,这种感觉又不知为何让他觉得脸上无光。然而,虽然他很快冷静下来,认为艺术和虚荣(两者通常难分难舍)同时兼顾也是可能的,但他还是急着上台去体验那永不改变的神秘喜悦,好像每一次都料定会得到特殊的回报——当然不是盼着按惯例得到点不冷不热的掌声,也不是希望让表演者内心得到满足。他想得到的回报,倒是潜藏在不同寻常的皱纹和折痕里,他在戏剧人生中可以觉察到,如同生活中平凡、无望的路人一般。它就像任何一场活人演出的片段,天知道何时拥有了一个独立的灵魂,在区区几个小时内努力生存,进化出自己的心灵和力量,与原作者可怜的想法毫无关系,也与演员的平庸毫不相干。它就是自己觉醒了,如同生命在被阳光烘暖的水中自行觉醒一样。比如说,利克会希望在一个朦胧可爱的夜晚,日常演出之中,仿佛踩上流沙般脚下一软,永远陷入一种新生的元素中,和任何已知的事物不一样——他独立自主地发展了剧中陈腐的主题,使之焕然一新。他要义无反顾地投入这种创新,娶安热莉克为妻,策马越过鲜脆的石楠灌木,得到剧本里暗示的所有物质财富,住进城堡,更有甚者,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妙不可言的温情世界中——一个浅蓝色的微妙世界,在那里感官会经历绝妙的冒险,心灵会经历闻所未闻的质变。当他想着这些美妙景象时,不知为何也想象着自己死于心脏病的情景——他离死不远了——肯定在演出时发病,就像可怜的莫里哀,在医生守护下大喊不规范的拉丁语。不过死就死了,他不会留意,他要穿越剧中偶然的现实世界,而不是陷于其中。一出剧因他的到来而焕然一新,他死了也值,就让他微笑的尸体躺在舞台上,一只脚的趾头从落下的幕布底下露出来。
              夏末,《深渊》和其他两部戏在一个地中海小镇轮流上演。利克只在《深渊》中上台,因此在第一轮和第二轮演出中间(只安排了两轮演出),他有一个星期的空闲,但他还不清楚如何利用才好。再说,他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头一轮坚持下来了,犹如在温室里热糊涂了一般,热油彩滴下来,时而垂在鼻尖上,时而灼痛了上嘴唇。第一次中场休息时,他走到外面平台上透风。平台在剧院背后,对面是英国圣公会教堂。他突然觉得坚持不到演出结束了,舞台上充满多彩的雾气,他会消解于其中。透过雾气,在最后的致命时刻,闪现出另一种——对,另一种生命的幸福之光。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下来了,也不知怎么做到的。眼睛里进了汗水,透过汗水看什么都是重影。他年轻搭档的凉裸臂摸上去非常光滑,加重了他的手掌就要融化的感觉,让他好生气恼。他返回公寓时全身散了架一般,肩膀酸痛,后脑勺一阵一阵地疼。夜色中的花园里,各种花都在盛开,闻起来有糖果气味,还有连续不断的蟋蟀叫声,他误以为是蝉鸣(所有俄罗斯人都会这样误会)。
              他的屋里点着灯,和南边敞开的窗户截出的夜色相比,屋里无疑很明亮。他拍死了墙上一只喝饱血肚皮发红的蚊子,然后在床沿上坐了很长时间。他害怕躺下,害怕心头悸动。他觉得大海就在柠檬树林之外,离得很近,让他感到压抑。这片湿黏闪耀的宽阔空间,被一层薄薄的月光紧紧裹着,就如同他自己鼓点咚咚的心脏,上面紧绷着血管;它也像心脏一样,令人苦恼地裸露着,没有东西把它和天空隔开,和人类拖沓的脚步隔开,和附近酒吧里演奏的音乐带来的无法承受的压力隔开。他瞥了一眼手腕上昂贵的表,痛苦地意识到水晶表盖不在了。是的,就在刚才,他上坡时绊了一跤,衣袖在一个石头栏杆上。表仍在走动,但没有了防护,赤裸着,宛如被医生的手术刀剜出来的活体器官。
              他在寻找树荫和渴望凉爽中度过了他的日子。看看海,看看海岸,有些景致惨如地狱:古铜色的怪物在炎热的沙滩上晒太阳。他绝不愿走狭窄街道的向阳面,所以要想到达某个目的地,就不得不解决寻找路线的复杂问题。不过他也没处可去。他漫无目标地沿着商店门面逛,店里的东西林林总总,有些看起来像粉色琥珀的手链,很有意思,还有皮革书签和镀金钱包,绝对吸引人。一家咖啡馆的橙色遮阳篷下放着一把椅子,他总是坐在上面休息一会儿,然后回家,躺在床上——光着身子,苍白瘦弱得可怕——想他不断在想的事情。
              他心想,自己怎么就命里注定活在生活的边缘上,以前是这样,以后还会是这样。以此而论,倘若死亡不给他一个通往现实的入口,他就干脆不懂得生活。他也这么想了:假如父母没有在流亡初期就离开人世,现在还活着,那么他十五年的成人岁月就会在温暖的家里度过。假如不是命途多舛,他就会在一所高中里完成学业。他当时随机报了三所高中,都是在欧洲中部,规模不大不小,水平不高不低。有了这个背景,现在也就会有一份稳定可靠的好工作,结交稳定可靠的好人。但是,他就算竭尽全力地去想象,也想象不出稳定可靠的好工作是什么工作,稳定可靠的好人又是怎样的人,就像他想不通他为什么年轻时要在一家电影学校学表演,而不是学了音乐,学了钱币学,要么学了擦窗户或记账。他的思绪总是这样的:从思绪周长的任何一点上,沿着半径返回到昏暗的中心,返回死期将至的预感。这么个没有精神财富积累的人,死神也没兴趣折磨他。尽管如此,死神看样子还是决定给他留个优先权。
              一天晚上,他躺在阳台的帆布椅上,退休了的客人中有一个不停地缠着他。这是个爱说话的俄罗斯老头(已经两次向利克讲过他的一生,头一次是一个讲法,从现在讲到过去;第二次又是另一个讲法,与前者截然相反。讲了两种不同的生活,一种成功,另一种失败)。他舒适地坐着,手指头摸着下巴,说:“我的一个朋友到这儿来了,说是‘朋友’,cest  beaucoup  dire(4)——我就在布鲁塞尔见过他两次,仅此而已。现在,唉,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昨天——对,我想就是昨天——我无意间提到了你的名字,他说:‘怎么啦,我当然认识他——事实上,我们还是亲戚呢!’”
              “亲戚?”利克惊奇地问,“我几乎从来没有过亲戚。他叫什么?”
              “大概叫科尔杜诺夫——奥列格·彼得洛维奇·科尔杜诺夫……彼得洛维奇,对吗?认识他吗?”
              “这不可能!”利克喊道,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就是这名字。好好想想!”对方说道。
              “这不可能,”利克又说了一遍,“你看,我过去总以为……这也太可怕了!你没把我的地址给他吧?”
              “给了。不过我理解你。你讨厌他,又觉得对不起他。到哪里都没有立足之地,受尽苦难,还拖家带口的。”
              “听着,帮我个忙。你难道不能告诉他我已经离开这里了?”
              “我要是见到他,就会这样讲的。可是……不巧啊,我刚刚在底下码头那里碰到他。哎呀,码头上的游船多可爱!这就是我所说的幸运之人啊。住在水上,想到哪里就扬帆到哪里。香槟酒,漂亮小妞,样样完美……”
              老头咂着嘴,摇头晃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