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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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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单王》    作者:纳博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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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在认真地聆听阿道夫的推理,甚为折服,惊叹他的见解与自己的观点甚是相合。当然了,在K看来,刚才健谈的王储引经据典地列举的那么些例证有点粗糙。难道整个要点不是在魔法惊人的表现方式上,而是在某些奇幻事件造成的微妙影响上?奇幻事件深刻而又朦胧地粉饰了这个岛国的历史。但他无条件地同意基本观点,而且也是这么回答王储的,回答时垂下头点了几下。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令他吃惊的意见巧合其实是意见持有人下意识的狡猾之处,此人无可争辩地具有一种特殊的本能,新遇任何一个听他讲话的人,他都能猜准给对方下什么诱饵最有效。
              国王吃完李子后,招手示意外甥过来。没想好要和他说什么,便问他那所大学里有多少人。K大惊失色——他不知道有多少人,也不够机敏,无法随便编出一个数字。“五百?一千?”国王穷追不舍,语气像个急切的少年。“肯定比一千还要多。”因为没有得到一个清晰的答案,他便这样圆了场。他想了一阵,又问外甥是否喜欢骑马。这时王储突然插话,邀请表弟下星期四和他一起去郊游。他插话和平时作风一样,挥洒自如,毫无拘束。
              “真是惊人啊,他太像我那可怜的妹妹了,”国王机械地叹口气说,说着摘下眼镜,放到他带饰扣的棕色夹克胸前口袋里,“我太穷,给不起你一匹马,”他继续说道,“但我有一条很好的小马鞭。格特森!”(在喊宫务大臣)“那条很好的小狗头马鞭在哪里?下去以后找一找,给他……一件有趣的小东西,有历史价值吧。好了,我很高兴把它给你,但马我就无能为力了——我只有两匹老马,还得留着给我拉灵车。别生气——我不富有。”(“Il  ment。”(7)王储压低声音说,然后哼着曲子走开了。)
              郊游那天天气很冷,阴晴不定,晴空一掠而过,暗黄色的灌木林蜷伏在山沟里,巧克力色的车辙里是填满烂泥的小水坑,马蹄子啪嗒啪嗒地踩过,烂泥飞溅,乌鸦也在呱呱地叫。两人骑马过桥之后,离开了大路,马儿小跑着穿过了幽深的石楠花丛,花丛上方时不时会冒出一棵树干细长、已经发黄的桦树。王储看来是个优秀的骑手,但显然没有上过正规的马术学校,因为他的坐姿不算很好。他的屁股又大又沉,裹在灯芯绒和羚羊皮的大衣中,在马鞍上一弹一跳的,圆鼓鼓的溜肩在他的同伴心中隐隐引起一阵奇怪的同情,但只要一看王储那张散发着健康和富足的红润脸膛,一听他催促前进的话语,K刚刚产生的同情感就彻底消失了。
              那条马鞭前一天就送来了,但今天出来没有带。王储(顺便提一下,宫里说蹩脚法语的时髦是由他兴起来的)看不上它,称之为“ce  machin  ridicule”(8),他还认为,那马鞭本来是马夫小儿子的东西,落在国王的门厅里了。“Et  mon  bonhomme  de  père,tu  sais,a  une  vraie  passion  pour  les  objets  trouvés。”(9)
              “我一直在想,你讲的那些事情有多少是真实的。书本里可一点都没有提到那些事。”
              “哪些事?”王储问道。他最近在表弟跟前卖弄过不少零碎理论,不知他指的是哪一条,还得煞费苦心地重新建构一番。
              “噢,你记得的!权力的神秘起源,还有,那件事……”
              “对,记得,记得,”王储赶紧打断他的话,以便毫不拖延地想出最好的办法来对付这个已经失去了新鲜感的话题,“我当时没讲完,因为周围耳目太多。你也明白,现如今,我们的所有不幸都要归咎于政府出奇的懒散,举国上下缺乏活力,还有国会议员无聊的争吵。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又都是因为咒语,不论是民间的咒语还是王室的咒语,不知为何都丧失了原有的力量,我们世代相传的魔法也沦落为骗术。别再谈这些令人扫兴的事情了,说点高兴的吧。比如说,你在大学里肯定听到过不少我的情况吧?我都能想象出来!告诉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们都叫我花花公子,对吧?”
              “我不听居心叵测的瞎扯,”K说道,“但确实有那类闲言碎语。”
              “这个嘛,街谈巷议是真相之诗。你现在还是个孩子——一个容易哄骗的孩子——所以呢,有很多事情你眼下是搞不明白的。我只能给你提供这样的意见:人基本上都非善类,但如果是私下里的事情——比如你躲在隐蔽的角落匆匆吞果酱,或是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人是善是恶都无所谓,没有人会认为你的所为是犯罪。然而,一个人要是肆无忌惮地满足他蛮横的身体强加给他的欲望,那时,唉,到那时,人们就说这是放纵,就开始公开谴责了!再比如说,以我为例,假如我的合理享受只限于一种方式,始终不变,那公众舆论就会变得温和,最多也就指责我情妇换得太频繁。可是,上帝啊,我要是没有遵守淫荡的潜规则,而是见蜜就采,那公众会掀起轩然大波。注意了,我什么都爱——不管是朵郁金香,还是根普通的草茎——原因嘛,”王储总结道,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我真的只追求零敲碎打的美,把整体的美留给大众。零星的美能在芭蕾舞女演员身上找到,也能在码头工人身上找到;能在中年维纳斯身上找到,也能在年轻的骑手身上找到。”
              “对,”K说道,“我理解。你是一个艺术家,一个雕塑家,你崇拜具体的形态……”
              王储勒马,大笑起来。
              “嗨,怎么说呢,这并不纯粹是个雕刻问题——à  moins  que  tu  ne  confondes  la  galanterie  avec  la  Galatée(10)——不过,你这个年纪不懂风流倒也是可以原谅的。不,不,风流远没那么复杂。别跟我如此害羞,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只是看不起qui  se  tiennent  toujours  sur  leurs  gardes(11)的小伙子。你要是没有更有兴趣的事情可谈,我们就可以经格兰洛格返回,顺道在湖边用餐,到时候再看能想起什么事来。”
              “不行,我恐怕——那个——我有事情要办——碰巧今晚我……”
              “那么好吧,我就不强求了。”王储友好地说道。走了一阵,到了磨坊边上,他们互道再见。
              K不得不答应此次骑马出行的时候,他就预见到了一项特别烦恼的苦差事,因为阿道夫是出了名地健谈,很多不善交际的人遇上他的情况都会如此。假如同行的是一个比较温和、地位不高的人,那还比较容易事先定好此行的基调;但他是常人心态,而阿道夫是激情四射,一起出去,有必要把自己提升到他的水平,那样势必会遇上不少尴尬时刻,这一点K在为这次出行做准备时都设想到了。更有甚者,他初遇阿道夫时就觉得要向他看齐;事实上他不假思索地赞同了某人的观点,那人就可以据此理所当然地预计彼此在接下来的各种场合都会相处愉快。他仔细地盘点了自己可能会出现的失误,还特别清晰地想象了自己的下巴会紧张,铅一般沉重,会觉得极度无聊(他天生有这种能力,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斜着眼睛看到预期中的自我)——他把这些逐一列表,还考虑到要徒劳地尝试与预期中的自我相融合,要徒劳地从那些假定有趣的事情中去寻找乐趣,于是K退而求其次,明确了一个很实用的目标:料未来之难料。这个目标他差点就达到了。命运也有选择不当的时候,看来对他留在料想领域之外的小事情还是满意的:苍白的天空、荒凉乡野上的风、清脆的马鞭声、马儿不耐烦的嘶鸣、洋洋得意的同伴滔滔不绝的长篇独白……这一切融化成一种还算可以忍受的感觉,尤其是K在思想上已经为此次出行限定了一定的时间。不就是个奉陪到底的事嘛。可是王储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具有把他心里限定的时间无限延长的危险。一旦如此,对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就得再一次进行痛苦的估量(其中“有趣的事”又会强加给K,需要表现出期待的欣喜)。所以这种额外的时段——太多了!太难预料了!——让人受不了。于是,他冒着失礼之嫌,找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由作为借口。的确,就在调转马头的那一刻,他后悔自己失礼了,后悔的程度和片刻之前为自己的自由担心的程度一样强烈。由此可见,原是对将来的厌恶之感,现在却恶化成了对过去的质疑之声。他想了一会儿,考虑自己是否应该追上王储以加固友谊的基础,因为追过去就意味着默认新的考验,虽然晚了一步,但更显得珍贵。可是他太担心得罪一个友好快乐的人,同时又害怕自己显然配不上人家的友好和快乐,于是就打了退堂鼓。这么一来,阴差阳错,命运到底还是击败了他,到最后又悄悄地给他一丝烦恼,把他自认为很有把握的一次胜利变得毫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