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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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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书籍名:《精神错乱》    作者: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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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干吗站在门口?”她说,“脱掉大衣,上客厅里来啊。”
              医科学生和艺术家一面仍旧讲着意大利语,一面走进客厅。瓦西里耶夫迟疑不决地随着他们走进去。
              “诸位先生,脱掉大衣!”仆役厉声说,“不能穿着大衣进去。”
              客厅里除了金发姑娘以外还有一个女人,长得又高又胖,裸露着手臂,生着不是俄罗斯人的脸相。她在钢琴旁边坐着,膝头上摊着纸牌,在摆牌阵。她理也不理那几位客人。
              “别的姑娘在哪儿?”医科学生问。
              “她们在喝茶,”金发姑娘说,“斯捷潘,”她喊了一声,“去告诉那些小姐,说有几位大学生来了!”
              过了不大工夫,又有一个姑娘走进客厅里来。她穿一件有蓝条纹的鲜红色连衣裙,脸上不高明地涂着厚厚一层粉,额头给头发遮住,眼睛一也不地瞪着,带着惊恐的神情。她一进门,立刻用粗嗄而有劲的低声唱起一支歌来。随后,又来了一个姑娘,接着,又来了一个……
              这一切,瓦西里耶夫看不出有什么新奇有趣的地方。他觉得这个客厅、这架钢琴、这镶了廉价镀金框子的镜子、这花结、这一身有蓝条子的连衣裙、这些麻木而淡漠的脸,他仿佛早已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见过不止一次似的。至于那种黑暗、那种寂静、那种神秘、那种惭愧的笑容,他原先预料会在这儿看到并使他惊恐的种种东西却连影子也没有。
              样样东西都平常、枯燥、无味。只有一件事微微挑动他的好奇心,那就是可以在檐板上、荒唐的画片上、衣服上、花结上看到的仿佛故意想出来的俗气。这种俗气自有它的特色,与众不同。
              “这一切是多么贫乏和愚蠢啊!”瓦西里耶夫想,“我眼前所看见的这些无聊现象有什么力量能够诱惑一个正常的人,惹得他去犯那种可怕的罪,用一个卢布买一个活人呢?为了光彩、美、风雅、激情、爱好而犯罪,我倒能够了解,可是这儿到底有什么呢?人们在这儿究竟为了什么而犯罪呢?不过……我不必再想下去了!”
              “大胡子,请我喝一杯黑啤酒!”金发姑娘对他说。
              瓦西里耶夫立刻窘了。
              “遵命……”他说,很有礼貌地一鞠躬,“不过,小姐,请原谅,我……我不能奉陪。我不喝酒。”
              过了大约五分钟,几个朋友走出门,上别家去了。
              “喂,为什么你刚才要黑啤酒?”医科学生气愤地说,“好一个财主!你无缘无故白白扔掉了六个卢布!”
              “既然她要喝,那为什么不可以顺顺她的心呢?”瓦西里耶夫辩白说。
              “你不是顺她的心,倒顺了老鸨的心。那是老鸨吩咐她们,叫她们要客人请客的,沾光的是老鸨。”
              “看那磨坊啊……”艺术家唱起来,“它已经坍塌……”
              走进第二家的门,几个朋友只在前堂站了一会儿,没有走进客厅。这儿跟第一家一样,也有个穿黑礼服的男子,睡眼惺忪,像仆役的模样,从前堂里长沙发上站起来。瓦西里耶夫瞧着仆役,瞧着他的脸和他那身旧礼服,暗想:“一个普普通通的俄国老百姓,在命运把他扔到这儿来当仆役之前,他该尝到过多少辛酸呀!他原先住在哪儿,是干什么的?他以后会落到什么下场呢?他结过婚没有?他母亲在哪儿?她知道他在这儿做仆役吗?”瓦西里耶夫从此每到一家妓院就不由自主地首先注意仆役。在一家妓院里(算起来大概是第四家),有一个矮小干瘪、身体衰弱的仆役,坎肩上挂着一串表链。他正在看一份“小报”,他们走进门,他也没理会。不知什么缘故,瓦西里耶夫看着他的脸,就觉得一个有着这种脸的人一定会偷东西,杀人,做假见证。那张脸也真是有趣:宽额头,灰眼睛,扁鼻子,闭紧的薄嘴唇,神情呆板而又蛮横,就跟一只在追野兔的小猎狗一样。瓦西里耶夫暗想:最好摸一摸这个仆役的头发,看看究竟是硬的,还是软的。它一定跟狗毛那么硬吧。
              三
              艺术家喝下两杯黑啤酒,忽然有点醉意,活泼得反常。
              “我们再走一家!”他两手来回摆动,命令道,“我要带你们到顶上等的一家妓院去。”
              他带着朋友走进在他心目中算是顶上等的一家妓院以后,就坚决表示要跳卡德里尔舞。医科学生嘟嘟哝哝,说是这样就得给乐师一个卢布,不过后来他总算答应一起跳了。他们就跳起舞来。
              顶上等的妓院跟顶下等的妓院一样糟。这儿也有那种镜子和画片,也有那样的发式和连衣裙。看着房间里的布置和女人身上的衣裳,瓦西里耶夫这才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俗气,而是一种可以说是C街独有、别处绝找不到的趣味乃至风尚,一种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历年养成、在丑恶方面十分完备的东西。走完八家以后,他看着衣服的花色、长衣裾、鲜艳的花结、水兵式的女装、脸上浓得发紫的胭脂,就再也不觉得奇怪了。他明白这儿的一切非这样不可,万一有个女人打扮得像个普通人,或者万一墙上挂着一幅雅致的画片,那么整条街的总情调反倒会给破坏了。
              “她们多么不善于卖笑啊!”他想,“难道她们不明白坏事只有在显得很美、藏起本相的时候,在披着美德的外衣的时候,才能迷人吗?朴素的黑衣服、苍白的脸、凄凉的浅笑、黑暗的房间,比这种粗俗的浓艳强得多。愚蠢啊!就算她们自己不明白这层道理,她们的客人也总该教会她们才是……”
              一个姑娘穿着波兰式的衣服,边上镶着白毛皮,走到他跟前来,在他身旁坐下。
              “可爱的黑发男子,您为什么不跳舞啊?”她问,“您为什么这么烦闷呢?”
              “是因为无聊。”
              “请我喝点拉斐特酒[6]吧。那您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瓦西里耶夫没答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
              “您几点睡觉?”
              “早晨六点钟。”
              “那么什么时候起床?”
              “有时候两点钟,有时候三点钟。”
              “你们起来以后,干些什么事呢?”
              “喝咖啡,到六点多钟吃饭。”
              “吃些什么呢?”
              “平平常常……总是肉汤啦,白菜汤啦,煎牛排啦,甜点心啦。我们的老板娘待姑娘们挺好。可是您问这些事做什么?”
              “哦,随便问问罢了……”
              瓦西里耶夫很想跟这姑娘谈许多事情。他生出强烈的愿望,想弄明白她是哪儿人,她父母在不在世,他们是不是知道她在这儿,她怎样到这妓院里来的,她究竟是快活而满足呢,还是满脑子黯淡的思想而悲伤郁闷。她日后是不是打算跳出她目前的处境……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该从什么地方讲起,也想不出该用怎样的方式提出问题来才不致唐突她。他想了很久才问:
              “您多大岁数?”
              “八十了。”少女打趣说,瞧着艺术家跳舞时候手脚做出来的怪相笑起来。
              忽然间,不知为了什么事,她哈哈大笑,说了一句很长的轻狂话,声音响得很,人人都听得见。瓦西里耶夫大吃一惊,不知道该让自己的脸做出什么表情来才好,勉强地笑一笑。只有他一个人微笑,别人呢,他的朋友也好,乐师也好,女人们也好,连看也没看坐在他旁边的姑娘一眼,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请我喝点拉斐特酒吧!”他的邻座又说。
              瓦西里耶夫觉得她的白毛皮边和她的嗓音讨厌,就从她身边走开了。他感到又热又闷,他的心开始跳得挺慢,可是很猛,就跟锤子敲击似的: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