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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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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页

书籍名:《我的一生》    作者: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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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在省长那儿大概要受罚,”亲爱的普罗科菲对我说,“省长有省长的章法,方丈有方丈的章法,军官有军官的章法,医师有医师的章法,各行各业有各行各业的章法。您没有守住您的章法,人家就不能依您了。”
              屠宰场坐落在墓园后面,以前我只是远远地看见过它。那是三个阴暗的板棚,四周围着一道灰色篱墙,夏天逢到炎热的日子风从板棚那边吹来,就带出闷人的臭气。现在我走进院子,四下里一片阴暗,看不见那些板棚,老是撞着马和那些空的或者已经装好肉的雪橇。人们提着灯走来走去,用下流的话互相骂着。普罗科菲也在骂,尼科尔卡也在骂,而且骂得同样难听,空中弥漫着不断的相骂、咳嗽、马嘶的嘈杂声。
              到处是兽尸和畜粪的气味。这正是解冻的时令,雪已经跟泥土混成一片,在黑暗里我觉着好像在血泊里走来走去似的。
              我们把肉装满雪橇,就动身到市上肉店里去。天亮起来了。拿着筐子的厨娘和穿着大衣的上了年纪的太太一个个来了。普罗科菲手里拿着斧子,身上系着溅了血迹的白围裙,嘴里恶狠狠地咒骂,面对着教堂在自己胸前画十字,大声叫嚷,响得整个市场都听得见,反复说他照原价给肉,甚至赔了本钱。他克扣分量,少找零钱,厨娘看出这些毛病,可是给他的喊声震聋了耳朵,没有跟他计较,骂他一声刽子手就算了。他举起他那把可怕的斧子,砍下来,架势十分好看,每一次都带着凶恶的神情发出“嘿!”的一声吆喝,我深怕他别真的砍掉什么人的脑袋或者胳膊。
              我在肉店里待了一个早晨,等到我终于去见省长,我的皮大衣上也有了肉和血的气味。我的精神状态好像是我奉了什么人的命令,拿着矛去猎熊似的。我至今还记得那道高楼梯,楼梯上铺着有条纹的地毯,有一个年轻的官员穿着礼服,纽扣发亮,一句话也不说,用两只手向门口一指,就跑去通报了。我走进大厅,那里面布置得很豪华,然而冷冰冰,引不起一点美感,特别难看刺眼的是在窗子中间墙壁上挂着的那些高而且窄的镜子和窗上挂着的那些黄得耀眼的窗帘。看得出来,尽管省长换来换去,这儿的布置却老是这个样子。那个青年官员又用两只手向门口一指,我就向一张大绿桌子走去,那边站着一个将军,脖子上挂着弗拉基米尔勋章。
              “波洛兹涅夫先生,我请您来,”他开口了,手里拿着一封信,把嘴张得又大又圆,像是字母“O”,“我请您来是为了向您说明一件事。您那受人尊敬的父亲在书面上和口头上向本省首席贵族提出一个要求,请他召见您,向您指出您的行为跟您所荣幸的具有的贵族称号互相抵触。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大人公正地认为您的行为可能诱惑别人犯罪,觉得光是由他出面对您加以劝告已经不够,必须采取严肃的行政干涉了,因此在这封信里把他对您的看法陈述一遍,这种看法我也是赞同的。”
              他说话声音很低,恭恭敬敬,站得笔直,倒好像我是他的长官似的。他那瞧着我的眼光一点也不严厉。他的脸憔悴,皮肉松弛,布满皱纹,下眼泡肿着,他的头发染过色,总之单凭外貌很难确定他究竟是四十岁还是六十岁。
              “我希望,”他接着说,“您会重视可敬的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的谦和,他不是正式的,而是用私人方式向我提出要求的。我也不是正式地邀请您来,我对您也不是用省长的身份,而是以您父亲的真诚崇拜者的资格讲话的。因此我请求您,或者改变您的行为,回到跟您的称号相称的职务上去,或者为了避免诱惑别人犯罪,就请搬到人家不认得您的地方去,在那种地方您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在与此相反的情形下,我就不得不采取极端的措施了。”
              他沉默地站了半分钟,张着嘴瞧我。
              “您是素食主义者吧?”他问。
              “不,大人,我吃肉。”
              他坐下,把一份公文拉到自己面前来,我就鞠躬,走出来了。
              在吃午饭以前犯不上再去上工了。我就回家去睡觉,可是睡不着,因为屠宰场和省长的谈话在我心里引起不愉快的、不正常的感觉,到了傍晚我心神恍惚,闷闷不乐地去找玛丽亚·维克托罗芙娜。我告诉她我见省长的经过。她困惑地瞧着我,好像不相信,忽然间她哈哈大笑,声音那么快活,响亮,激昂,只有好心的、爱笑的人才会这样大笑。
              “要是能到彼得堡去把这件事讲一讲才好!”她说,笑得几乎跌倒,赶紧倚住桌子,“要是能到彼得堡去把这件事讲一讲才好!”
              九
              现在我们常常见面,差不多一天见两次面了。她几乎每天吃过午饭后就坐车到墓园来,一面等我,一面念十字架和墓碑上的题词。有时候她走进教堂里来,站在我身旁,看我怎样做工。这里安安静静,画工和塑金工做着纯朴的工作,萝卜通情达理,我呢,在外貌上跟别的工人没有什么区别,像他们一样只穿着背心和破鞋做工。别人对我讲话都说“你”,所有这些在她都是新奇的,感动了她。有一回她在场,一个在上面画鸽子的画工对我叫一声:
              “米萨伊尔,把白颜料递给我!”
              我就把白颜料送到他那儿去,等到后来我顺着一个单薄的木板台走下来,她就瞧着我,感动得流出眼泪,微微笑着。
              “您多么可爱啊!”她说。
              我从小就记得一件事:我们的一个富翁家里养着一只绿色鹦鹉,它从笼子里飞出来,后来这只美丽的鸟有整整一个月在我们城里飞翔,懒散地从这个花园飞到那个花园,孤单单,无家可归。玛丽亚·维克托罗芙娜使我联想到那只鸟。
              “除了墓园以外,我现在简直没地方可去了,”她笑着对我说,“这个城简直叫人烦闷得要命。在阿若京家,大家朗诵、唱歌、娇声娇气地说话,近来她们简直叫我受不了。您姐姐是个孤僻的人,布拉戈沃小姐不知什么缘故恨上了我。我又不喜欢看话剧。那么请教:我该怎么办呢?”
              我常到她家里,身上带着油漆和松节油的气味,手是黑的,这却使她喜欢。她也希望我不要换一个样子去找她,只穿着普通的工人装就好。可是在客厅里这身衣服使我觉着拘束,我别别扭扭,仿佛穿着军装一样,因此每次我去找她,总是穿那身新的花呢衣服。这反而使她不痛快。
              “您得承认,您还没有完全习惯您的新地位,”她有一回对我说,“工人服使您觉着拘束,您穿着它还嫌别扭。您说说看,这是不是因为您缺乏信念,您不满意这种地位?您自己选中的这种工作,您的油漆工作,莫非使您不满意吗?”她问,笑了,“我知道,油漆使得物件美观结实些,然而要知道,那些物件是属于市民和富人的,归根结蒂造成了奢华。此外,您不止一回说过,每个人都应当凭自己的双手挣来自己的面包,可是您挣来的是钱,而不是面包。为什么不照您那些话的真正含义去做呢?应当挣来粮食,那就是说应当耕耘,播种,收割,打谷,或者做这一类跟农业直接相关的工作,比方说放牛,垦地,造木房……”
              她打开立在她写字台旁边的一个好看的柜子,说:
              “我跟您讲这些话,是因为想让您知道我的秘密。Voilà![9]这是我的农业藏书。这儿有田地,有菜园,有果园,有牲口棚,有养蜂场。我热心地读过这些书,已经在理论上把这一切研究透彻了。我的梦想,我的美好的幻想是一到三月我就到我们的杜别奇尼亚去。那儿真好,妙极了!不是吗?头一年我要仔细把事情看一看,习惯一下,第二年我就真正亲自动手干活,像俗话所说的那样,拼命地干。父亲答应过把杜别奇尼亚送给我,我要在那儿按我的意思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