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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致某科学院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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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一份致某科学院的报告》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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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敬的科学院的先生们:
              我十分荣幸应你们的要求,呈交一份有关我先前的猴子生涯的报告。
              很遗憾,我无法真正满足你们的要求。我脱离猴子生涯已近五年,这段光阴从日历上看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可是像我这样,纵马飞驰过了一天又一天,就觉得它无比漫长了。路途中时而有杰出人士的陪伴,时而有规劝、喝彩以及乐队的伴奏,但我根本上还是在孑然独行,因为所有的陪伴——说得形象些——都是远离栅栏的。我当时如果执意要坚守我的起源,抓住少年时代的回忆不放,就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了。而放弃执著恰恰是我给自己定的最高戒律;我,一只自由的猴子,却给自己加上了这个约束。回忆因此而日渐渺茫。倘若人类愿意,我当时本可以通过天地之门返回过去,可是随着我不断被驱赶向前,这扇门也就变得日益低矮,日益狭窄;我在人类世界中感到更舒服、更安全;从我的过去刮来的那股追随着我的狂风,渐渐减弱;如今,它不过是吹拂着我脚后跟的一丝凉风;远方的那个洞口,风曾从中吹过,我曾从中钻出,但它已变得很小,即便我有足够的力量与意志跑回到这个洞口,要穿过去,也非得磨掉一层皮不可。直说了罢——虽然我讲这些事喜欢用比喻——你们先前的猴子生涯,我的先生们,只要你们曾经历过这种阶段,它距离你们不会比我的猴子生涯离我更遥远。可这段生涯抓挠着地球上每一位行走者的脚后跟:不论是小小的猩猩,还是伟大的阿喀琉斯[2]。
              不过,在最狭窄的范围内,我或许能够回答你们的询问,而且乐意为之。我所学的第一件事是握手;握手表示坦诚;但愿今天,当我的生命轨迹达到顶峰时,除了最初学会的握手以外,我还能说几句坦诚的话。对科学院来说,我的话并无崭新之处,与你们对我的要求相差甚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管怎样,这份报告应当勾勒出一只昔日的猴子闯入人类并在其中立足所走过的路程。尽管如此,我如果没有充分的把握,如果在文明世界的所有大杂耍剧院中的地位尚未达到稳若磐石的地步,就连下面这些微不足道之事,也绝对不敢说的:
              我来自黄金海岸。至于被捕获的经过,我是从他人的报道中得知的。哈根贝克公司的一个狩猎探险队——顺便提一句,打那以后,我与探险队队长已喝光了好几瓶红葡萄酒——埋伏在岸边的树丛里,我们一群猴子傍晚时分去饮水,他们开枪了;我是惟一被击中的,挨了两枪。
              一枪打在脸颊上;只是轻伤;却留下了一个光秃秃的大红疤,我由此而得名“红彼得”。这个名字很讨厌,根本名不符实,只有猴子脑袋才想得出,似乎我与那只刚刚丧命、小有名气、被驯服的猴子彼得的惟一区别在于,我脸上有这块红疤。这是题外话了。
              另一枪打在臀部下面。这伤很重,以至于我现在走路还有点跛。不久前,我在一篇文章——成千上万捕风捉影的家伙在报纸上大放厥词,这也是其中一位——中读到:我的猴子本性还没有被完全抑制住;证据便是,每当参观者来到时,我总爱脱裤子,让大家看子弹射入的地方。真该用子弹把这家伙写字的手指一个个打掉。我,我想在谁面前脱裤子,就在谁面前脱,谁管得着;大家看到的不过是保养良好的毛皮和一块伤疤,一颗——为了特定的目的,我们选择一个特定的词吧,但愿不会引起误会——龌龊的子弹留下的伤疤。一切都明摆着;没什么好隐藏的;事关真相时,任何一位深明大义之士都会摈弃斯文的。而这位作者如果在客人面前脱裤子,那就另当别论了,他若不这样做,我愿视之为理性的表现。既然如此,这个惺惺作态的家伙就该少来对我评头论足!
              我中弹后醒来——从这时起,我自己的记忆开始逐渐萌芽——,发现自己在哈根贝克轮船中舱的一个笼子里。这不是四面安铁栅栏的那种笼子;而只是三面如此,另一面钉死在一个木箱上;木箱就成了笼子的第四面墙。整个笼子太矮,我无法站直,太窄,我无法坐下。于是,我屈膝蹲着,膝盖抖个不停,我一开始大概因为不愿看见任何面孔,就面朝箱子,只想呆在黑暗中,结果背后的铁条紧紧勒进肉里。人们认为,刚捕获到野兽时,把它们这样关起来很有益处,如今,以我的亲身体验来看,我不能否认,从人的角度来看也确实如此。
              我当时却没这样想。我生平头一次没有了出路;至少不能往前;箱子就堵在我面前,木板一块挨一块钉得牢牢的。虽然木板之间有一条缝隙——我刚发现它时,欣喜若狂,还不可理喻地吼了起来——,可是,这条缝隙小得连尾巴都塞不进去,而且,我使尽猴子的力气也无法将它撑大。
              后来人们告诉我,我当时闹腾得特别轻,人们由此推测:我要么很快就不行了,要么,如果能挺过最初这一段严峻时期,我会很容易被驯服。我挺过来了。忍气吞声,伤心地浑身找虱子,有气无力地舔椰子,用脑袋磕碰箱子,有人走近时就吐舌头——新生活刚开始时,我就在做这些事。无论我做什么,心中只有一种感觉:没有出路。当时身为猴子的感受,我现在当然只能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因此难免走样,不过,即使我再也无法如实再现湮没已久的猴子生涯,我的描述至少没有与真相背道而驰,这是毋庸置疑的。
              在此之前,我有过许多出路,现在却一条都没有。我走投无路了。即使把我钉起来,我的自由活动余地也不会比这时更小。原因何在?挠破脚趾间的肉,也找不到原因。背靠栅栏险些被勒成两半,也找不到原因。我没有出路,那我必须开辟一条,因为没有出路我就活不下去。一天到晚面对这箱子——那我肯定会完蛋。然而,哈根贝克汽船上的猴子都是面朝箱子的——行,那我不当猴子就是了。这个思路真是清晰美妙,肯定是从我肚子里孵出来的,因为猴子用肚子思考。
              我担心人们没有确切理解我所指的“出路”。我用的是这个词最基本最完整的意思。我有意不用“自由”这个字眼。我并不是指这种伟大的面对四面八方的自由感。以前身为猴子时,我可能还了解这种感觉,我也认识一些渴望自由的人。至于我,我当时没有要求过,现在也不要求自由。顺便提一句:人类用自由来自欺欺人的实在太多了。正如自由属于人类最高尚的情感,与之相应的幻觉亦属此列。在杂耍剧院里,我登台演出前常常看见一对艺术家在屋顶的高秋千上忙活着。他们摆动身体,摇来晃去,飞腾跳跃,飘入对方的怀抱,互相咬着头发。“这也是人类的自由,”我想,“自鸣得意的运动。”这简直是对神圣的自然的莫大讽刺!猴子们若目睹这一幕,不把剧院笑塌才怪呢。
              不,我不要自由,只要一条出路;往右,往左,随便哪边都行;我别无所求,即便出路到头来仅仅是个幻觉;要求不高,幻觉也就不很严重。我要出去,往哪儿去都行!只要不是紧贴在木箱上举起双臂站着不动就行。
              我现在看得很明白:我当时若不是很平静,根本逃脱不了。或许我现在所达到的一切都归功于刚上船那几天之后我内心的平静。而这份平静的获得,我又应感谢船上的人们。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好人。我现在还很爱回忆他们那回荡在我半梦半醒之中的沉重的脚步声。他们有个习惯,做任何事都是慢吞吞的。要揉眼睛时,他们就会把手像千斤重担般缓缓举起。他们的玩笑粗鲁而亲切。他们的笑声中混杂着咳嗽,听起来可怕,其实并无恶意。他们嘴里总有东西要吐,至于往哪儿吐,他们是无所谓的。他们老抱怨我的跳蚤蹦到了他们身上;不过,他们从不因此真生我的气;他们知道我的长毛里跳蚤猖獗,而且跳蚤是蹦跳高手;他们也就容忍了。不值班的时候,他们有时好几个在我身旁围成半圆坐下;不大说话,只是喉咙里互相咕噜着,躺在箱子上抽烟斗;我只要稍一动弹,他们就拍拍膝盖;时不时有人拿根棍子替我搔痒。现在如果有人邀请我乘坐这艘船,我肯定会拒绝,而同样肯定的是,当我回想那段中舱时光时,并不全是凄惨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