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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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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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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民族不仅孩子气,在一定程度上还提前变老,童年和老年在我们这儿完全是另一种概念。我们没有青少年时期,一下子就变为成年者,而成年阶段又太长,因此普遍感到某种厌倦与绝望广泛侵入了我们这个总体上坚忍不拔、充满希望的民族。我们之所以缺乏音乐细胞,恐怕也与此有关;我们暮气沉沉,音乐不适合我们,音乐的激越和振奋与我们的老成持重格格不入,我们疲惫地挥手拒绝音乐;我们退而吹口哨;时不时地吹几声口哨,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谁知道我们中间是否有音乐天才;即便有,我们这种性格的同胞也一定会把他的天才扼杀在摇篮中。约瑟芬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吹口哨或歌唱——随她怎么称——她的歌唱不干扰我们,很适合我们的需要,我们完全能受得了;其中即便有一丁点儿音乐,也是微乎其微的;这既维护了某种音乐传统,又没有使我们受任何累。
              然而,约瑟芬给我们这个如此情绪的民族带来的,不止于此。在她的演唱会上,尤其是在非常时期,只有小毛孩们才对她这位女歌手感兴趣,只有他们惊讶地瞪大眼睛,瞧她怎样噘起嘴唇,从前排牙齿缝里吹出气来,在歌声中自我陶醉,当歌声逐渐消散时,她利用歌声的减弱,把歌唱推向越来越费解的新高潮,而真正的大众却——这是很明显的——只顾着忙自己的事去了。在斗争的匆促间歇里,全民族都在做梦,每位成员仿佛都瘫软了,就像一刻不停的奔波者终于能在民族的温暖大床上小憩片刻,尽情地舒展四肢。于是,约瑟芬的口哨声时不时地飘入梦中;她称之为珠落玉盘般滚入梦乡,我们称之为闯入梦乡;不管怎么说,音乐往往难逢其时,她的口哨声在这儿算是派上最好的用场了。口哨声中有辛酸而短暂的童年,一去不复返的幸福,却也有当前忙忙碌碌的生活,生活中难解难述、实实在在的小小活力。这一切确实不是高声表述出来的,而是轻声耳语的,口气亲切,嗓音有时还有些沙哑。当然是在吹口哨。怎么可能不是呢?吹口哨就是我们民族的语言,只不过,有些同胞吹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一点,而约瑟芬所吹的口哨摆脱了日常生活的桎梏,也使我们得到了片刻解脱。我们绝对不愿错过这样的表演。
              然而,这与约瑟芬所说的那种程度还差得远呢,她认为她在非常时期给予了我们新的力量云云。这当然是老百姓的看法,约瑟芬的谄媚者另当别论。“怎么可能不是这样?”——谄媚者厚颜无耻地说——“除了这,还能如何解释听众云集呢?尤其是有燃眉之急时,大家光是这样跑来跑去,有时就已妨碍了我们采取充分而及时的措施来消除危险。”最后这句话不幸言中了,可这不能算是约瑟芬的功勋,特别是有时候,这种集会遭到敌人的强行驱散,我们的一些同胞不得不丧了命。这一切都应归咎于约瑟芬,甚至可能就是她的口哨声把敌人招引过来的,她却始终占据着最安全的位置,在随从的保护下,一声不响地头一个逃之夭夭。这其实是众所周知的,尽管如此,只要约瑟芬下一回随心所欲地挑个地点,挑个时间,站起身来歌唱,大家又会急急忙忙地奔向她。由此可能会产生这种看法,认为约瑟芬几乎置身法律之外,可以为所欲为,即便她的行为威胁着全民族的生存,仍会得到宽恕。倘若如此,约瑟芬的要求也就完全在情理中了,是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将民族给予她的这种自由,这份惟她独有、与法律相悖的特殊馈赠视为民族的坦白,民族承认自己——和约瑟芬自己的看法一样——理解不了约瑟芬,不知所措地为她的艺术而惊叹,感到自己不配欣赏她——这使她痛苦——,试图以近乎绝望的努力来补偿她的痛苦,正如她的艺术超出了民族的理解力,民族将她本人及其愿望也置于它的命令威力之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或许在个别情况下民族会轻易拜倒在约瑟芬的脚下,但从不无条件地对任何成员俯首帖耳,对她当然也不会这样。
              很久以来,可能自从约瑟芬的艺术生涯开始,她就在斗争,希望民族考虑到她的歌唱,免去她的所有劳动;就是说,使她不必为一日三餐发愁,不必为与我们的生存斗争相关的一切而忧虑,这些恐怕应当交给全民族共同承担。易受鼓动者——确实有这样的同胞——单单从这个要求的特殊,从她能想出这种要求的精神状态,就会推断出这个要求内在的合理性。我们民族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个要求。民族也不大费力去反驳她提出这个要求的种种理由。比如,约瑟芬指出,劳动的辛苦会损害她的嗓音,虽然与歌唱时的艰辛相比,这点辛苦不值一提,可是这样的话,她在歌唱之后就不能好好休息,以便为下一次演唱养精蓄锐,等到下一次演唱时,她即便竭尽全力,仍然达不到最佳状态。民族听她陈述理由,然后置之不理。这个很容易被打动的民族,有时却心硬似铁。有时民族拒绝得斩钉截铁,就连约瑟芬也愣住了,她像是顺从了,乖乖地干着她那份活儿,尽其所能地歌唱,可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接着,她又抖擞起精神开始斗争了——只要是斗争,她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
              显然,约瑟芬所真正谋求的并非她的要求本身。她很理智,她不怕劳动,我们民族根本就没有好逸恶劳的成员,即使她的要求被批准,她的生活与先前肯定也没什么不同,劳动一点儿不会妨碍她的歌唱,她的歌唱当然也不会更美妙——她所谋求的,不过是民族对她的艺术的承认,这个承认应当是公开、明确、恒久,远远打破一切先例的。她在别的事上几乎都能如愿以偿,惟独这个要求碰壁了。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应当把矛头指向另一个方向,或许现在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失策,可她已骑虎难下,退却意味着背叛自己,她已不得不与这个要求共存亡。
              倘若如她所说,她真有敌人的话,敌人只需袖手旁观这场斗争,就会很开心了。但她并没有敌人,即便有的同胞对她时有微辞,也不会有幸灾乐祸之感。因为在这场斗争中,民族显出严峻的法官姿态,这在平时是极其罕见的。即使有谁赞同民族在这件事上所采取的态度,一想到有朝一日,民族对他可能也会采取这种态度,也就高兴不起来了。与约瑟芬的要求类似,民族的拒绝也不在事情本身,而在于,民族竟能如此铁石心肠地拒绝一位成员,而且,民族平常越是慈父般地照顾这位成员,甚至不免低声下气,这时就越是铁石心肠。
              拒绝者如果不是全民族,而是某一位同胞,大家可能会认为,这位同胞在约瑟芬接连不断的苛刻要求下一直在让步,终于必须结束他的让步了;他已超乎个体的力量,做出了许多让步,同时他也深信,让步无论如何还是会有限度的;是的,他做出不必要的让步,只是为了加快事情的进程,只是为了宠坏约瑟芬,促使她不断提出新愿望,直到她真的提出这最后一个要求;这时,他自然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因为他早已严阵以待了。而民族绝对不会这样做,民族无需耍这种手腕,而且,民族对约瑟芬的崇拜是真心诚意、久经考验的,是约瑟芬的要求实在太高了,这个要求会有怎样的结局,任何一个机灵的小孩都能告诉她;尽管如此,这种揣测掺杂在约瑟芬对这事的看法中,给她遭到拒绝的痛楚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她虽然这样揣测,却并不因此就偃旗息鼓了。最近一段时间,她甚至斗争得更激烈了;迄今为止,她只进行舌战,现在却开始采取了别的手段,她自以为这些手段更有效,而我们认为,这对她更危险。
              有些同胞认为,约瑟芬之所以变得如此咄咄逼人,就是因为她感觉自己正在变老,她的嗓音暴露出了衰弱,因此,她觉得已经到了紧急关头,必须为了得到承认而发动最后一场战斗。我却不这样认为。假若真是这样,约瑟芬就不成其为约瑟芬了。她不可能认为自己会变老,自己的嗓音会变得衰弱。她如果提出什么要求,不会是客观原因使然,而是出于内心的逻辑。她伸手去够挂在最高处的桂冠,不是因为桂冠这时候刚好挂得低了些,而是因为这是最高处的桂冠;假使让她来管桂冠,她还会把它挂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