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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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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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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女歌手叫约瑟芬。谁没有听过她的歌唱,就不会懂得歌唱的魅力。我们无不为她的歌唱所吸引,由于我们民族总体上并不热爱音乐,这就更难能可贵了。静悄悄的安宁就是我们最热爱的音乐;我们的生活很艰辛,即使我们努力摆脱了所有的日常烦恼,也难以再提升到像音乐这样离我们的寻常生活如此渺茫的事物中。我们并不为此而长吁短叹;我们连这种程度都没到;我们认为自己最大的长处就是某种务实的精明,这当然也是我们所急需的,我们总是精明地微微一笑,就把一切都看开了,即便我们——当然,这并没有发生——有朝一日会渴求幸福,而这幸福可能源于音乐。只有约瑟芬是个例外;她热爱音乐并且懂得传播音乐;她是独一无二的;如果她谢世,音乐会随之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谁知道会消失多久。
              我常常思索,这种音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根本没有音乐细胞;我们怎么会理解约瑟芬的歌唱,或者至少自以为——因为约瑟芬否认我们的理解——理解了。也许最简单的回答是,她的歌唱太美妙,振聋发聩。这个回答却并不圆满。假若果真如此,那我们听到这歌唱时,立即而且始终应当觉得不同凡响,觉得从她的歌喉里飘出的是我们闻所未闻也是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听到的声音,只有约瑟芬——除了她谁也不行——使我们听到了。可我认为完全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这种感觉,也没有觉察到别的听众有这种感觉。我们私下里相互坦率地承认,约瑟芬的歌唱并无不同凡响之处。
              这真算得上歌唱吗?我们虽然缺乏音乐细胞,却有流传下来的歌唱;我们民族的古老时期就有歌唱,传说讲述着它们,甚至歌曲也保存下来了,今天当然谁也不会唱这些歌了。因此,我们对什么是歌唱有了模糊的概念,而约瑟芬的艺术其实并不符合我们的概念。这真算得上歌唱吗?可能只是吹口哨?吹口哨我们当然都懂;这是我们民族真正的艺术本领,或者说得确切些,不是本领,而是独特的生活表达。我们全都吹口哨,自然谁也不会想到把它作为艺术来表演,我们吹口哨时漫不经心,毫无意识,许多同胞甚至根本不知道,吹口哨是我们的特征之一。假若约瑟芬真的不是在歌唱,只是在吹口哨,她可能——至少我这样觉得——并没有超出一般的吹口哨水平,甚至可能连一般的吹口哨的力气都不够,而一位普通的打地洞者能整天轻轻松松地一边干活一边吹口哨,如果真是这样,虽然驳斥了约瑟芬的所谓艺术家身份,但是,正因如此,更应解开她的深远影响之谜。
              她发出的却不只是口哨声。倘若站在离她相当远的地方侧耳细听,或者更好是做一测试,让约瑟芬混在其他声音中歌唱,看能否从中辨别出她的声音,这样所听出来的,绝对只是平平常常的口哨声,充其量是由于纤细或柔弱而稍显特别。可是,如果站在她面前,就会觉得她不只是在吹口哨了;要理解她的艺术,不仅要听她唱,还要看她唱。即便这不过是我们天天都在吹的口哨,它的不同寻常之处首先就在于,郑重其事地登台表演,做的却是最寻常的事。敲开核桃确实不是艺术,因此也就没有谁敢招集一群观众,在大家面前敲开核桃以供消遣。然而,假若谁真这样做,而且如愿以偿,这就不只是单纯的敲开核桃了。就算是敲开核桃吧,可这说明正因为我们开得得心应手,而忽略了这门艺术,正是这个敲开核桃的新手才向我们展现了这门艺术的真正内涵,而且,他如果开得还不如我们中的大多数熟练,这反倒能增强他的表演效果。
              约瑟芬的歌唱可能与此类似;在她身上我们所欣赏的,正是我们在自己身上根本不会欣赏的;在后一点上,她与我们的看法完全一致。有一次我也在场,不知哪个提醒她——这自然时有发生——全民族都吹口哨,语气十分谦虚,约瑟芬却已受不了了。她露出那么狂妄自大的冷笑,这还是我从未见过的呢;她看上去无比纤弱,即便在我们民族为数众多的这类女性中也算是很突出的,当时却显得很粗鲁;生性敏感的约瑟芬可能自己也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便连忙加以克制。总之,她否认她的艺术与吹口哨之间有任何关联。对于持相反意见者,她嗤之以鼻,可能还怀恨在心。这并非一般的虚荣心,因为反对派——我也算半个——对她的欣赏绝不亚于大多数听众,但约瑟芬不仅要大家欣赏她,还要大家完全按照她所规定的方式欣赏,对她来说,欣赏本身无关紧要。大家若是坐在她面前,就会理解她;只有离她很远时,才会持反对态度;坐在她面前就会明白:她所吹的口哨并非口哨。
              由于吹口哨纯属我们不假思索的习惯,大家可能会以为,约瑟芬演出时,听众里也有吹口哨的;她的艺术使我们感到惬意,而我们感到惬意时,就会吹口哨;可她演出时,没有一位听众吹口哨,全场静悄悄,仿佛我们终于拥有了渴盼已久的安宁,至少我们自己的口哨声使我们得不到这份安宁,于是我们一声不响。使我们陶醉的,是她的歌唱呢,还是她的细弱声音四周的静穆?有一次,约瑟芬演唱时,一个傻乎乎的小家伙不小心也吹起了口哨。这口哨声怎么与我们从约瑟芬那儿听到的一模一样;台上的熟练表演吹得还是怯生生的,台下听众席里在陶然忘我地信口吹着;要指出这两者的区别,简直不可能;然而,我们马上发出嘘声,打着呼哨,将小捣蛋压了下去,尽管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小捣蛋又羞又怕,肯定已噤若寒蝉,这时,约瑟芬吹起了胜利的口哨,忘乎所以地张开双臂,脖子伸得不能再长了。
              她一贯如此,任何小动静、小意外、小干扰,比如前排座位的嘎吱一声响,磨磨牙,灯光的一次故障,她认为都能增强她的歌唱效果;她认为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听众不乏热情和掌声,可要说知音,她早就不指望了。因此,种种干扰很合她的心意;与她的纯净歌唱相对立的任何外界干扰都不堪一击;或者仅仅由于这种对立,就已不战而败了,这有助于唤醒听众,虽然不能教会他们理解,却能使他们学会肃然起敬。
              小事对她尚且这么有利,更不用说大事了。我们的生活动荡不安,每天都会出现意外、惊恐、希望和震悚,如果不是随时——日日夜夜——都有同胞的支持,个体根本承受不了这一切;即便如此,也常常相当艰难;原本该由某一位独自承担的重负,有时压得成千个分担者的肩膀直颤悠。这时,约瑟芬觉得是她显身手的时候了。她便站出来,这个纤弱的同胞,胸部以下抖动得尤其厉害,似乎她在竭尽全力地歌唱,似乎她身上不直接服务于歌唱的一切都已力量殆尽,没有活路了,似乎她赤条条的,被牺牲,只有祈求善神的庇护,她就这样摆脱了一切,只与歌唱融为一体,似乎一丝冷风吹过,她就会一命归天。然而,见她这副模样时,我们这些所谓的反对派偏偏还爱自言自语:“她连吹口哨都不会呢;她非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发出几声谁都会吹的口哨声,而不是在歌唱——我们就别提歌唱了——。”我们就是这种感觉,不过,前面已经讲过,这种印象虽在所难免,却转瞬即逝。我们很快就已沉浸到了大众的感觉中,他们暖呼呼地身体挨着身体,大气不出地洗耳恭听。
              我们民族几乎总在奔波,常常为了不很明确的目的东奔西跑,为了将大众招集起来,约瑟芬多半只需把头往后仰,嘴半张着,眼睛朝上翻,摆出一副即将歌唱的姿势。只要愿意,她随便在哪儿都可以这样做,不一定非是很显眼的场地,随她一时的兴致,任何一个偏僻的角落都行。她要歌唱的消息不胫而走,听众随即蜂拥而至。可是,有时候也会出现麻烦,约瑟芬偏偏喜欢在动荡时期歌唱,而这时候,忧虑重重,危机四伏,我们不得不分路而行,因此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像约瑟芬所希望的那样迅速集合,这样,她摆着伟大的姿势站了好一会儿,听众可能还是寥寥无几,她自然就会大发雷霆,使劲跺脚,破口大骂,没点姑娘的样子,甚至咬起牙来。即使这样的行径也无损于她的名声;大家非但不遏制她的苛刻要求,反而极力迎合她;派出信差去招集听众;还把这事瞒着她;然后就可以看到,四面八方的道路上岗哨林立,以便向来者示意,让他们加快步伐;这一切不断进行着,直到听众的数目终于凑合过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