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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司炉》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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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尔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跳上前去。这时,船长开口说:“还是让他说给我们听听吧!不管怎么说,我看舒巴尔越来越变得过分专断了。但这话我可不是有意要顺着你说的。”后面这句话是说给司炉听的。船长自然不会马上替司炉说话,但一切似乎都已进入了正轨。司炉开始了他的一席话,一开始就克制自己,称舒巴尔为“先生”。卡尔站在被冷落的总出纳的办公桌旁喜不自胜,不停地把一个称信件用的天平压来压去,情不自禁。舒巴尔先生是不公正的。舒巴尔先生袒护外国人。舒巴尔先生把司炉赶出机房,让他打扫厕所,这本来就不是司炉的事。他甚至怀疑舒巴尔先生的干练也是不可靠的,与其说他干练,还不如说他善于装腔作势。司炉说到这里,卡尔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船长。看那亲切可爱的样子,仿佛他是船长的同事,其实不过是为了使船长不要因司炉笨拙的申述方式对他产生不利的影响。无论怎么说,从司炉那一大堆谈话里,谁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虽然船长仍一直朝前望着,从他的眼神也看得出他决心这一次要听完司炉的陈述。但其他几位先生变得不耐烦了。司炉的声音顷刻间也失去威震这间房子的力量,这不免让人有点担心。首先是那个身着便装的先生,开始挥动他的竹杖敲击地板,尽管敲得很轻;其他先生当然也这儿望望,那儿看看;港口的两位官员显然已经心急火燎,又拿起那些文件,心不在焉地查阅着;那个海军军官又靠近自己的办公桌;以为胜券在握的总出纳嘲讽似的深叹了一口气。惟有那听差没有陷在这笼罩起来的心不在焉的气氛里,他一起感受着这个被置于大人物奴役之下的可怜人的种种痛苦,郑重其事地向卡尔点着头,似乎借此要说明什么。
              这期间,窗前的港口上依旧是一片繁忙景象。一艘平底货船满载着堆积如山的圆桶从近旁驶过,遮得这屋子几乎陷入一阵黑暗。船上的圆桶摆放得实在了不起,纹丝不动。一艘艘小汽艇随着直立在舵盘前的掌舵人两手的抽动径直呼啸着驶去。要是卡尔现在有时间的话,他准会大饱个眼福。千奇百怪的漂浮物时而自由自在地从汹涌澎湃的海水中浮上来,时而又立刻被淹没下去,在惊奇的目光前消失。远洋轮船的小艇满载着乘客,由水兵们卖力地划向前去。乘客们好像被挤塞到那小艇上似的,无声而满怀期盼地坐在那里,即使也有人东瞅瞅西望望,不放过看看这变幻多端的情景。一种没完没了的动荡,一种由那动荡的自然力转嫁给无依无靠的人们及其创造物的不安。
              然而,一切都告诫你要争取时间,要言简意赅,要完全准确地表述。可是这司炉干了些什么呢?他讲得不过是大汗淋漓。那颤抖的双手早已抓不住放在窗台上的证件,对舒巴尔的怨恨从四面八方涌上他的心头,而且在他看来,这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足够把这个舒巴尔彻底埋葬。然而他能够诉说给船长的,完全是一堆昏头昏脑杂乱无章的蠢话。那个手执竹杖的先生早已冲着天花板吹起口哨了。港口的两位官员已经把那军官拉到他们桌旁,看样子也不会再放过司炉。总出纳心里直痒得跃跃欲试,显然只是看着船长的沉静而沉住气了。那听差严阵以待,时刻期盼着执行船长发出涉及司炉的命令。
              这时卡尔再也坐不住了。他从容不迫地朝这些人走过去,边走边越发迅速地思考着如何尽可能巧妙地来干预这事。现在确实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仅仅还有短暂的一瞬间了,他们俩还能够体面地走出这间办公室。船长也许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在卡尔看来,船长正好现在更有理由充当主持公道的上司,但他毕竟不是任人随意玩弄的工具,——而司炉正是这样对待他的,当然这出于他内心深处极度的愤怒。
              于是卡尔冲着司炉说:“你要把事情说得简明扼要些。像你现在这样陈述,船长先生就无法断个是非曲直。难道他熟悉个个轮机长和小听差的名字甚或教名吗?难道你只要一说出这样一个名字他马上就能知道指的是谁吗?你好好理一理你的苦楚,先说最重要的,其他一语带过就行了,也许绝大多数无关紧要的枝节根本连提的必要都没有。你给我讲得一直是那么有条有理。”如果在美国有人可以偷箱子,那么偶尔说一次谎又何尝不可呢,他心想着解脱自己。
              但愿这样做会于事有补!或许这样做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司炉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马上中断了自己的讲话,但他的眼睛完全给泪水蒙住了,连卡尔的面容一点儿也分辨不清了。这是一个蒙受耻辱的男子的尊严之泪,往事不堪回首之泪,眼下困苦交加之泪。他现在怎么会——卡尔面对眼前这位沉默的人无疑暗暗地理会到了——他现在怎么会一下子改变他说话的方式呢?他好像觉得他想要说的都说过了,却未得到一丝一毫的承诺,又仿佛什么话还没有说过似的,眼下也不能指望这些先生再听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陈述一遍。而在这样的时刻,卡尔出面了,他依然是司炉惟一的支持者,想好好地开导一下司炉。然而,他非但没有做到出谋献策,反倒告诉他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
              要是我不去观看窗前的景致,早点站出来就好了,卡尔自言自语地说。他面对司炉低下头去,两手拍打在裤缝上,示意任何希望都破灭了。
              但司炉误解了卡尔的意思,肯定揣摩着卡尔在暗暗地责怪他什么。他怀着让卡尔别责怪他的好意,开始跟他争吵,以圆满结束他的所作所为。这时,圆桌旁的先生们早就对这干扰他们要事的、无聊透顶的喧闹愤怒了;总出纳越来越觉得船长的耐心不可理解,恨不得立刻爆发出来;那听差完全又回到主人的势力范围里,瞪着凶狠的目光审视着司炉;最后是那位手执竹杖的先生,他对司炉已经全然麻木不仁了,司炉的言行令他作呕,于是他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显然做起了别的事情,目光不停地在笔记本和卡尔之间来回移动。甚至船长也不时友好地朝他望过去。
              “你不用说,我知道。”卡尔说,竭尽全力去阻挡住司炉现在冲着他滔滔不绝地发泄。尽管如此,他在争吵中始终给司炉露出一副友好的笑容。“你是对的,一点没错,对此我始终坚信不疑。”他宁可装出害怕挨打的样子上去抓住司炉挥来舞去的手,当然更情愿把他挤到一个角落里,悄悄地对他说几句谁都听不到的安慰的话。但司炉完全失去了自制。卡尔现在甚至想从思绪中寻求一种安慰的办法,因为司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会不顾一切地征服这七个在场的男人的。可是一眼看去,那办公桌上放着一个装着许许多多电线按钮的控制盘,只要一只手随便一按,这整个船连同它所有挤满敌对的人们的通道顿然就会被弄个天翻地覆。
              这时,那个手执竹杖、如此漠然置之的先生朝卡尔走过来,声音不高不低,但清晰地压着司炉的叫喊问道:“你究竟叫什么?”这当儿有人敲起门,似乎就在门后等着这先生开口说话。听差朝船长看去,船长点了点头。于是听差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身着老式帝王上衣的男人,中等身材,看外表不大像是跟轮机打交道的——他就是舒巴尔。连船长也不例外,都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要是卡尔不去注视着这些人的眼睛的话,他准会吃惊地看到司炉拉紧两臂,攥紧拳头,仿佛这凝结了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随时准备为此牺牲自己的一切。现在他把全身的力量,也包括维持着他站立的力量统统都聚结在这拳头上。
              而此时此地,这个仇敌身披节日盛装,自由自在,精神焕发。他腋下夹着一个业务本,大概是司炉的工资单和工作卡。他毫无惧色地逐一扫视着大家的眼神,首先坦然地断定每个人的情绪。这七个人全是他的朋友。虽说船长开始说过批评他的话,或者那也许只是推托之词,但司炉给他带来痛苦以后,他似乎觉得对舒巴尔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指责,而对待司炉这样的人,无论采取什么严厉的方式都不过分。如果说舒巴尔要受到什么责备的话,那就是在这期间,他没有能够制伏司炉的蛮不讲理,使得他今天还在船长面前恣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