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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曼珠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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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枯荷听雨

书籍名:《跳舞的曼珠沙华》    作者:郭丹
    《跳舞的曼珠沙华》章节:第二十三章 枯荷听雨,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世尊欲令此诸大众皆得坚固,以大悲心,复为众说:「汝等比丘,勿怀悲恼,若我住世一劫,会亦当灭。会而不离,终不可得。自利利他,法皆具足,若我久住,更无所益。应可度者,若天上人间,皆悉已度。其未度者,皆亦已作得度因缘。自今以後,我诸弟子,展转行之,则是如来法身,常在而不灭也。是故当知,世皆无常,会必有离,勿怀忧恼,世相如是。当勤精进,早求解脱;以智慧明,灭诸痴暗。」世实危脆、无坚牢者,我今得灭,如除恶病。此是应舍之身,罪恶之物,假名为身,没在老病生死大海,何有智者,得除灭之,如杀怨贼,而不欢喜。汝等比丘!常当一心,勤求出道。一切世间动不动法,皆是败坏不安之相。汝等且止,勿得复语,时将欲过,我欲灭度,是我最後之所教诲。
  ——《佛遗教经》
  我乘飞机回福建——那曾经往返多次的路途,何时变得如此幽长?仿佛抵过我半生所行的路。
  我睡了一觉又一觉,醒来只觉得累,怅然为什么还没飞到,甚至分不清梦里与清醒的差别。仿佛这旅程没有尽头。只有这些年的光阴,慢慢走远。
  在梦里我与见安期重逢,他的微笑依然温软,带着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和着无尽的雨水与泪水,我仰起脸来,分明还是含着泪光的笑意,投入他的怀中。一任雨水与泪水,打湿他的衣襟——曾经,那样紧,那样紧紧的,拥有过幸福。
  然而突然惊醒,我痛苦地呆坐半晌,又沉沉睡去,这次看见了翩翩,她永远是十六七的模样——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淡青的光彩在周遭弥漫,周围仿佛巨大的青玉盏中,偶尔飞扬的幻彩迷离,美到令人窒息——几乎超过了我可以承受的极美。大群的蝴蝶从我们身边掠过,挥舞着它们空灵的翅膀。而翩翩站在中间,便是蝴蝶仙子。
  我问她:“翩翩,我们的生命,是否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错误?一个人的开头没有开好,以后也永远好不起来,是这样么?”
  翩翩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但那温柔太无奈了,让人觉得近乎于淡漠,淡漠如海水。这眼神如此陌生,陌生到不像翩翩的容颜;这眼神又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生命的烙印,早已预知我一生的前景,可惜从未对我说起——这是那佛寺里阿修罗的眼神。
  她洞明、智慧、充满玄机又仿佛无欲无求。
  她看到一切,了解一切,但她什么也不说。
  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我觉得极渴极渴,于是我站起来找空乘,想要一杯水。但是我头痛欲裂,走错了方向,我走的路径,看到的都是人们的背影——然后我看到了安期,安期,他没有死,他就在这里,和我同一乘飞机。
  我的心弦应声而响,灵魂在暗夜中冉冉升起,欣喜和记忆错综纵横:舞会的初次相遇,多年后的重逢惊喜,相伴时的浅吟低唱……一切一切滚烫的流于心间,寂寞的游走。每一片记忆幻化成一朵蔓珠沙华——那妖娆绚丽的红花,穿透诅咒的黑雾,闪着一生最耀眼的光辉,在心间的伤口怒然绽放,于黑白中,妖艳的赤,笑靥起舞。
  我几乎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拍了他的肩膀,突然哽咽起来,“安期——”
  他似乎吃了一惊,缓缓转过了头——光华转瞬即逝,鲜花瞬间枯萎,弹指瞬间,世界转回颓败荒芜——这是一张和安期绝无相同的脸,虽然他绅士地问:“小姐,你不舒服么?要不要坐一下?我去喊空乘——”
  我摇摇头拒绝了,快速逃离他的身边,记忆一片片碎裂,碎片渐渐转为丝缕,最后汇成一张灰色的网,牢牢困中我,使之根本无力挣扎。
  漫无的忧伤从寂静的心底绵延而出,凉凉的,冰冰的,带着蓝色的忧郁,与缥缈的往事缠织,如此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空前的失落和寂寞划破我的心房。
  那个不可知的目光,似乎很冷,似乎很热,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然而这一切似乎又只是我的幻觉。
  安期,他,终究,不能再回来了。
  下了飞机转长途巴士——安期的出事地点非常偏僻,没有计程车愿意去。好容易等到了车,但是人非常多,我坐下来的时候,觉得疲惫至极,只好将头靠在窗帷上。而每当汽车咣当一声时,我的胸口就憋闷难忍。
  这起伏不平的路像是一种刻意,每次辗过高低总有一种异样的失落。隔着那么远,就像千寻的绝壁,明知永远都不可能逾越,而彼岸亦只是一片暮霭苍茫,那是我自己虚幻梦想的海市蜃楼,此生永不可及。
  再次抬头时,发现侧前方坐了一个白衬衣的清秀男子,他的侧面和安期有几分神似,连衣服和牌子和安期一模一样——我心中猛然一抽,就像心脏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疼得那样难过。
  但是有了第一次的教训,我没有再贸然上前,但是我一直希望是安期,哪怕是不可能中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甚至有安期的一贯翻书姿势,平静而温柔。我们隔了五米的距离,可是就好像隔了五个世界。
  我想,从此我的世界就再也没有光明了,所有的美好都离开了我,即便时间会变成最仁慈的刽子手,一点点抹掉最深厚的感情,但是在时间到来以前我就已经死去,无法受这煎熬。
  在那清净的茶舍里,其实上天给了我太好的时光,也是我一生中唯一值得珍惜的温暖——那些细节,足够我此后一生都反复温习咀嚼。
  这个世界如此广大,茫茫无涯的空虚灰色,大块大块,人的海,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有时候连自己也不可靠,可是还有他。
  还有他——安期,他独立在灰茫海天之中,在这个拥挤着千万人的荒野上,他是唯一的细节,唯一,可以追寻的线索。
  这线索他给过我,以此,我相信我的灵魂不会无所依归。
  安期他,曾经带我到达过天堂,虽然很短暂,但我是真真切切看到过了,天堂的模样。所以现在,我几乎没有办法待在这个满口谎言又冷漠荒凉的人间。
  他遗弃了我,我失去了天堂,并直接落入地狱,不得超生——这也许上天所能给我的、最后的慈悲。
  让我留在这里吧,从今后谁也不再怨尤,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蔓珠沙华,是在极度痛苦的土壤中,用最落寞凄清的情,开出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一轮肥满的月亮从背后蓦然升起,我才知道,天已经晚了。但这晚的月亮十分诡异:它无声无息,有如鬼魅;它低得离谱,亮如白昼;它的银光一点也不静谧,只像一把冷火——阴间的鬼火,青幽幽烧着人心。
  三千丈银河也中了毒,呼啸着自天际倾泻下来。它有多灿烂,就有多黑暗。几乎如误入妖魅异域。那月亮无限涨大,让人疑心马上会破裂,激发夜空里一阵水银的暴雨。
  下了车自有工作人员指引,海滩上有呜咽啜泣的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在痴心等待家人的遗骨。
  我站在一旁,默默审视这片东海——我在海边长大,对海的熟悉好似自己的家,但是这次,我突然感到恐惧——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五百里方圆的海更加可怕:只见厚沉沉的死蓝色,蓝到尽,像最耀眼的锦缎。却不让人觉得愉悦,只让人觉得窒息。
  岸边的人并不少,和这海比起来,只觉得渺小,有茫茫的大风吹过,仿佛这天地沧桑,风是唯一活动着的东西。
  我静静地大海对视,几乎目盲——这如此纯粹而广大的蓝啊。这蓝华丽、高傲而强悍,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直逼视野,上下八方,占据全部的空间。如同一个君王般冷冷宣告着对于这个区域绝对的权力,就像死亡一样绝对。
  在这样的海域,除了死亡你什么也想不到。如此漂亮的蓝海是由死亡在统治。
  仿佛有遥远的来自地狱里的歌声,那虚渺的叹息,让人从头到脚都冒出冷汗来。我睁开眼,却见一个人正在旁边静默。我吓了一跳,但转瞬就镇定下来。那个人穿着制服,是协助救难的工作人员,似乎很艰难地措辞,“请问,是戚安期先生的直接亲属么?”
  我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
  “目前为止,只有三个人,我们没有打捞到遗骸——戚先生是其中之一……”顿了顿他又说,“希望节哀顺变……”
  我继续点头,力图镇定的样子,并仰起头,把涌到眼眶的泪水生生吞回去——有时候一个人,再没有任何可以损失的东西,反而会变得分外的坦然。
  星群满天密撒,又低又明亮,像玻璃做的一般。细看,原来不都是银白的,每一颗星都带有自己的颜色,或暗红,或揉蓝,或灰绿……极薄极淡,一层迷离光晕。需要长时间安静地注视,才能够分辨出来。
  有个佛教故事说,前世将你埋葬的人便是你今世的一生伴侣,你将用一生一世来报答前世的埋葬之恩。
  那么,前生埋葬我的人又是谁呢?我在向谁报恩?或者是,恩将仇报?
  没有安期的遗骸——这几个字徘徊于脑际,反复往回、逡巡彳亍,但是,我到底没有明白——难道安期一早已了透这一切,不用任何人的埋葬?所以到了下一世,更不要再次煎熬于爱恨之间?
  但是安期,你怎能如此残忍——即使是恨也好,只求你一定记得我,那么于万千年之后,走过时间无涯的荒野,你定会于万千人之中找到我,安期!
  海水激起更高的浪头,哗哗地在礁岩上碎裂。云生浪涌,四面相和,似一个母亲,倾听着儿女痛切的哭泣。月亮隐去了,天色似乎更加暗沉,铅灰云朵层层流动,远处一只鸥鸟滑翔而过,划出倾斜的弧线,迅速没入云层,留下一两声短促的嘹呖。
  海天之间吹过的风声,是永远无法被听到的倾诉。许多情节,当那些缱绻、哭泣、辗转、拥抱与背离,都只发生在心里。谁知道,在大海深处,在天空尽头,每天各自涌动着多少风云暗流?多少的激烈亘古无声?
  滚滚红尘厮杀而过,而遥相对望,依然只有这一副相同的蔚蓝寂静的容颜。仿佛,也就没有别的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从来不曾。没有再比蓝色更寂寞的颜色。没有了。
  我迎着海风,微微仰面,望着这寒冷的海与天。阴霾四合。
  这么冷,冷到我几乎不能忍受——我下意识地手伸进了衣袋——这是什么?我几乎要苦笑出来,这样的悲怆和匆忙,我竟然还带了这个出来。
  我缓缓把它举在眼前,轻轻晃动,这个跟了一世的、送不出去的玻璃球,总可以在任何季节飘出我少年的、心底的、陌生的雪花。我紧紧攥着它,几乎能攥出水来——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遇到它。嘈杂的街市、夕阳的公车、濒临倒闭的礼品店……大海送来的晚风。
  过往是一条残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锐的往事,生冷而坚硬,可是总有温软的一刻,便如那日桑子明在漫天雨雾中忽然微笑,如天女散花扰乱我的生命。
  而所有的记忆永不重现,没有人能够把时光倒流……这是一个阴谋,或只是一段玩笑——无论怎样,都没机会回首。
  我一扬手,将玻璃球深深投入大海中——它跟了我一世,而我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它的跟随,仿佛,爱情,或者,其他。
  但掷出后我突然感觉心痛,仿佛掷出的是自己的心。我急忙去追,鞋子被我抛在一边,海水很快淹没了小腿、大腿、腰,慢慢涌到胸部,我整个人,向着死亡黑暗而甜蜜的怀抱滑去。
  然而我抓不到它,那几十年的过往,如这深沉的大海,隔绝在我们之间。茫茫,我独自在海中央,追逐着它。我知道到不了彼岸。生命只是个玩笑,救赎只是不可能的虚假安慰,原来,所有的诺言,包括自己对自己许下的,终究也不过是一骗局。
  海风在我面颊来去,温柔往复,似一只手爱怜地撩拨,永不厌倦。风里缠绵着海潮的声音,在耳边,柔柔细诉。这感觉如此安静美好,心中没有任何的恐惧,只是觉得安宁。
  海水淹没到了下巴,那带着水气的风,像一群依恋着人的白鸽,拍翅环绕在周身。天地之间,深深的宁静永恒,犹如回到襁褓,在母亲的臂弯里甜甜睡去。其实我从来不应该背弃大海。以往一而再、再而三的逃离,都是错误。
  我看着蔓珠沙华的开放,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这朝生暮死的美,人生百年,能看三万六千场。这么美的花,这么美的地方,如果他在我身边就好了。诗里说,愿做鸳鸯不羡仙。
  大海越来越深,淹没头顶,仿佛一口深潭,蕴藏着万仞黑暗,一个失足,尸骨无存。但是我凄惶的心竟然定宁下来——对于我,再没有比这更为安全的所在……
  然而额角剧烈的疼痛像刺目的光,将我自甜蜜深渊拉回人世。我轻轻按在痛楚的地方,却听见熟悉的声音,他说:“别动!湘裙,你受了伤,昏睡了三天,湘裙……”
  “安期——”我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刹那间我只觉自己前所未有地虚弱无力。
  “安期。”我在心里叫。
  他却不在那里。
  眼前的十丈红尘,渐渐模糊为无数的流星,每一颗都在眼中划过迷离的弧迹,终于凝成淡薄的水气,风雨冷漠,瞬间已经吹得尽了。
  没有安期,眼前的人是谁?
  我睁大眼睛,对方的容颜渐渐清晰,仿佛有盏小小的灯,隔着无数重风雨之夜,终于照在了人脸上。苍白消瘦的脸庞上,眸子亮得惊人,眸光如凝着冰凌,似乎可以直直的刺进人心底去——那是蓝剑。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安期?为什么当年他一出现,便是一切?呵,命运这样叵测——为什么偏偏是他?
  中间似有某种神秘,其实可能并没有。不过是偶然。那么换另一个,行不行呢?假如甲从来不曾出现过,会不会就把乙当成甲,然后一样安心地活完一世?
  我又闭上双眼。我并不明白。
  “是你——”我依然发不出声音,仿佛摆渡的人,无法渡自己到暗夜的彼端。
  他点点头,读懂了我的唇形,“是我。”并轻轻托起我的头,喂了一匙橘子水给我。
  我艰难地咽下去,又艰难地推开他的手,勉强说出一句,“只有你么?”
  “你姐姐也到了。”他顿一下,解释道,“我和她换着照看你,没想到你此时醒来——我这就去叫她。”
  “拜托,拜托你一件事——”短短几个字,我已说得气喘吁吁。
  “什么?”他身形立住,关切地靠近我,“别说一件事,一百件事、一万件事,你此时说出来,我立即去做。”
  听他这么说,我原本的话哽在喉头,在正午的阳光下,蓝剑的额角光洁睿智,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夏季——那时他也这样看我,于是我便看见了他奇异的眼眸。对于一个人的好感,经常会因为一个奇怪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产生,当我看见蓝剑的眼睛,我便发现我已经无法自拔。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有吸引别人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想接近他,蓝剑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人。只是那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在我的一生中,我最痛恨的一个人,竟会也是他。
  沉默了半晌,我终于将被子拉下了一些,看住他,到底狠下心,道:“我希望——我们……此生再不相见。”
  我们互相看着,哪怕是一瞬间的了解,也没有。他和我近在咫尺,倒像是远在天边,永远无法抵达的异域。原来当没有爱的时候,人远,天涯近。或许即使爱着,两个人依然是永不可能彻底明白彼此的……
  谁知道。反正我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一下子呆住了,仿佛被自己最亲密的人突然一刀,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甚至连笑容没来得及隐去,嘴唇不停地翕动,甚至出现了“小剑”的唇型。
  我背过身去,不去看他。
  他在我身后,很久,才慢慢说:“湘裙,原来我让你这么痛苦么?”
  我不回答。我想起第一次的相逢——他站在树下,雨落如花,花烁如星,仿佛正是好梦停憩的驿站。
  他轻轻地笑了,笑声仿佛孤独的枭,“从没想到过,在你心中,我只是个磨难罢了——漫长的磨难。原来你,始终不曾原谅我。”
  我依然不做声,痛苦、欢乐、原谅、怨恨,有什么关系呢?不都随着时间,一下子就腐烂了。
  一下子,就烂得不可收拾。谁能做的了自己的主呢?
  于痛楚之中,我听到了神的纶音:“好,我答应你,此生再不相见——如果你是如此怨恨我的话。”说得如此决绝而干脆,却让我有片刻的怔忡。
  我回转身,看定他,艰难而清晰地说:“不,你错了。我谁人也不怨,要怨,也是生命本身——环环相扣一路把我推入这无间地狱。遇到你的时候,也是我自己要执意跟随,只是一路走来,我们都看不到前头等待着的结局。也许一切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可这阴阳的夹缝里,却悬吊着我永生的苦刑——我会永远折磨和惩罚自己,直至天荒地老……”
  他点了点头,似是听懂了,眼里有雾气缓缓升腾,然而唇边忽然浮现出一缕微笑。
  诀别的笑容,最是恬淡无邪——睥睨一切的他,竟也有这般笑颜?我怔住。
  他终于走了。
  我与他的纠缠情怨交错、纷繁复杂,此时却忽然想起他那一笑,恬淡无邪的一笑。人生啊,多少峥嵘岁月,总是起于平淡,归于寂寞,最真的也只不过这一笑。
  刹那失神,却也不觉得有怎样的苦痛。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躺下。泪水亦是很久之后才流下的。
  二十四、庄生晓梦
  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华从空而有,幻华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依幻说觉,亦名为幻,若说有觉,犹未离幻,说无觉者,亦复如是,是故幻灭,名为不动。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应当远离一切幻化虚妄境界,由坚持远离心故,心如幻者,亦复远离,远离为幻,亦复远离,离远离幻,亦复远离,得无所离,即除诸幻。譬如钻火,两木相因,火出木尽,灰非烟灭,以幻修幻亦复如是,诸幻灭尽,不入断灭。
  ——《大方广圆觉陀罗尼经》
  结局这东西总是在跟我捉迷藏。许多年前我以为它来了,它却只不过轻轻掠过,原来是要等到多年以后,在我料想不到的时刻以这样的形式出现。
  简直不像是真的。
  “你是翩翩。”我重复道。
  我第一次见到翩翩,她不过十岁左右,盛开的合欢树下,翩翩美丽得好像画书里的妖精,她太美了——孩童就美丽成这样子是件很恐怖的事情。花瓣纷飞地打了她一肩,她轻轻侧转回头来,那样美丽的眼睛,眼底有丝妖娆的雾气——我心惊,她真的像个妖精,因为知道自己的美丽,所以就美得更加强烈,更加嚣张。
  人家说她是这个学校里最古怪最骄傲的女生,但那时我们不同班,我已经注意她——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电视里我都没有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子。
  她的肌肤像学校里的樱花,眼珠像乌黑的玛瑙,黑发有丝绸的光泽,衣服的样式我们都未见过,在她身上有公主般的矜贵。一起在操场上的时候,她偶尔也回看我,薄薄的唇角有奇异的笑意,似乎在看我,又似乎不在看我,恍若有飘忽的白雾笼罩在我周身,捉摸不定令人心惊。
  班里有口舌轻薄的男同学和我开玩笑,“那个叶翩翩,和你很像呢——别是你走散的妹妹?”
  我白他们一眼。
  她比我美,一直以来我都这么认为,即使是并蒂而生的莲花,她向阳,我向阴。我没有她明朗快乐的性格,我没有她优渥大气的教育——她有的,我其实都没有,一直以来,我除了努力学习,其实什么也比不上她……
  她稚声嫩气却非要扮作老成,所有心事都容易当真,说着撒娇的普通话,夹杂的哝哝软软的闽地口音,总是一迭声“湘裙——”、“湘裙——”地唤……
  她在我的生命里这么重要:她的话语、她的情谊,她的一容一貌,像胶片一样,一卷又一卷,纵然换过不同的情节和结局,但所有的主角都是她!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翩翩的话语从时光中穿越而来,“来,打勾勾!”是那么的真切——如同亲眼看到!光和影子一层一层,叠印得没有尽头——原来我非不爱她,只我一人未发觉!
  姐姐从外面走进来,端来刚煲好的鸡汤——姐姐年纪已经不轻,这样一折腾,她憔悴得更加厉害,眼角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明显地青了起来。
  我想起我们的小女儿时分,到乡下外婆家玩耍,歇了晌午觉醒来,四下里寂然无声。唯见窗隙日影静移,照着窗台上一盆玉簪花,洁白挺直如玉,香远宜清。
  我好奇地拿手去触,柔软的花瓣拂过脸侧,令人神思迷离。外婆在后院拣佛米,姐姐有时候帮忙,翠荫浓华深处隐约传来蝉声,仿佛还有笑语声,是邻居小哥哥,拿了粘竿捕蝉玩耍。过得片刻,自会喜滋滋地拿进来草编的小笼,里头关了一只蝉,送给我和姐姐。
  穷尽所有的人生,才寻觅到的幸福。不曾想失却起来,却这般措手不及。
  我抓着姐姐的手,声音小小低低,像一尾轻飘飘的羽,身不由已被风所逐:“姐姐,我想回家。”
  姐姐拍着我,似抹了一把泪,平复了哽咽,小心翼翼地哄我,“那咱们就回家去——等你身子好些,我们立刻回家。”
  我很抱歉,想坐起来,不料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又投入沉沉的黑暗中去。
  再次醒来,是被一阵明丽的声音吵醒的。叽叽喳喳,娇俏无比,有如春天里的小黄鹂。
  那声音急促而委屈,仿佛在和谁争辩:“晏思剑,你别以为佛经故事讲的都是光头们怎么犯傻的,也有香艳的故事呢——要不要听?喂,你不做声我就当你是‘要听’了——听好,本大小姐要开坛讲法啦!”
  晏思剑?难道小剑回来了?姐姐带回了小剑?
  “这个是讲阿难尊者路遇摩登迦女的故事。”那声音娓娓道来,“阿难尊者是佛祖身边以‘多闻’著称的罗汉,精通佛法,智慧通明。而最最重要的是,他啊,面目英俊,温柔斯文。有一次佛祖办讲经大会,各位菩萨罗汉不辞万里地来给佛祖捧场,阿难也是其中之一。但是当他一天晚上经过一座破庙打尖的时候,遇到了摩登迦女和她的母亲。那个时候,摩登迦母女还都是妖魔,但摩登迦女爱上了英俊温柔的阿难,于是恳求她的母亲给阿难施法。她的母亲不肯,告诉她说:这位是佛祖身边的弟子,佛法高深,就是给他施法也是没有用的。除非……”她顿了顿,故意拖长了声音。
  没有人应和。
  我也决定继续装睡,听完这个有趣的故事。
  “喂!”小姑娘生气地跺了跺脚,“没见过你这么不配合的人——晏思剑,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其实很过分诶!我妈妈让你照顾我,你就这么照顾我么?问我一下你会少两磅肉啊?你怎么——”
  “好好,”我终于听见小剑的声音,有点无精打采的,“好的,除非什么,请你告诉我吧!”
  那个声音得意地笑出来,“这还差不多,”但紧接着她又正色道,“摩登迦女的母亲说,除非我教你跳‘天魔舞’,只要他的佛法还没有圆通涅槃,他也许就能遂了你的心愿。摩登迦女一心爱着英俊的阿难,就辛苦地学会了‘天魔舞’。当她在虔诚地念着佛经的阿难面前跳起这舞的时候,就连天地也为之震动。鲜花争相地在她的身边绽放,但它们的色香不及摩登迦女的万一;仙鹤在她身边和她共舞,但它们的舞姿只能衬托出摩登迦女曼妙身姿的美丽。阿难慢慢放下了他的经书,他想逃走但双腿却像有着自己的意识一样来到摩登迦女的身边,他的眼耳鼻舌身意一一在天魔舞的摩登迦女面前失灵,他全心全意只能看见摩登迦女的美丽,只能闻见摩登迦女的香气;只能听见摩登迦女的声音……他,心动了。”
  听到这里,连我都不禁动容,这是个怎样的小姑娘呢?听声音还这么稚嫩,却已经条理清晰、引人入胜了。
  “但是佛祖才不愿意他的弟子沉沦色相欲海,于是派了文殊菩萨在阿难就要失身的一刻,把阿难抢走了。”她仿佛很入戏,声音里充满了遗憾。
  她又顿了顿,似乎希望小剑能够提问,但是小剑一直三缄其口,所以她只好自顾自地说,“摩登迦女追到佛祖这里,向佛祖讨要阿难。佛祖就问她:‘你说你爱阿难,那么你到底爱她什么呢?’摩登迦女回答道:‘我爱他面目英俊。’结果佛祖就割下了阿难英俊的脸皮交到摩登迦女的手里,问她:‘现在,你还爱他吗?以后你还会爱她吗?一直到永远永远,你都会爱他吗?’摩登迦女看着手里心上人的脸皮,终于大彻大悟,就此涅槃。”
  听到佛祖割下阿难的脸皮,小剑不由轻轻吸了口气,但到后来却大为感动,赞叹道:“他们真了不起!”
  “呸!”不想那个小姑娘却不以为然,“我却说这个佛祖好没道理,人家一对好好的,干吗非要拆散人家?阿难如果真的不爱摩登迦女,为什么自己不出来告诉摩登迦?说什么摩登迦女大彻大悟,这是根本没有办法好不好?现在还只是脸皮,要是摩登迦说我爱阿难整个人,佛祖岂不是要把阿难宰了然后再问她,你还爱不爱他?”
  我被这样的话所惊动,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说话的小姑娘——只见病房的窗边,少年少女相对而坐,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耀两人的周身。阳光是金灿灿的,两个小小的人儿也是金灿灿的,光华万丈,纯洁,透明,美好得仿佛是镶嵌着纯金花边的油画。
  “妈妈,你醒了?”小剑开心地扑上来,这一刹那,他又像个孩子了。
  “晏——阿姨,”那个小女孩怯怯地走上来,全没了方才的挥洒自如,“你醒了。”
  这女孩的容貌使我一愣,她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一头黑绸般的长发衬得肌肤更是莹白透明,淡淡的散发着一层光泽,粉色嘴唇如樱花般柔美,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不是一般常见的黑色眼睛,却是浅浅的琥珀色,晶莹通透,如梦似幻。象恣意绽放的月华,只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啊,她真是美。我曾在幻觉里见过一次蔓珠沙华盛开的样子,不抵她一半撼人心弦。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新奇的词汇来形容她突出的美貌,但每当她的眼睫低垂下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被覆在了她的睫毛下面——她越是美,我越是觉得这一刻难过,象“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般的迟缓,像钝刀子割肉,地久天长……我几乎怀疑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我就这样看着她,看了一生一世。曼珠沙华在幻觉中开了又谢,百年三万六千场。
  那么,就当是一生了。只能停留在未曾开始的开始。
  我心胆俱裂,几疑自己眼花,可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就如一道闪电,划破黑暗沉寂的天空,留下幽蓝的弧光,令人目眩神迷。
  “翩翩,”我低低呼唤,“你可是翩翩?”
  姐姐扶住我,“湘裙,你可好些了?鸡汤刚刚合适,已经不烫嘴了。”看我凝神注视身边孩子,转向我,“你认得铮铮么?这是晋玄的女儿呢,很机灵的丫头呢,就是在小剑面前还老实点……”
  我一下子塄住了,“姐姐,你说,她叫什么?”
  “铮铮!”那个女孩子代为回答,“阿姨,我叫谭铮铮,同学都说,是非常好听的中国名字呢!”
  铮铮!她说她叫铮铮——很久以前,一个叫翩翩的女子告诉我,“湘裙,其实我并不喜欢‘翩翩’这个名字,像风、像雾、像脱落的花瓣、像无根的柳絮,呵口气,就散了!我喜欢‘铮铮’,‘铮铮铁骨’的‘铮铮’,听起来像敲玉磬,一声声朗朗铿锵,一切杂质都绝了缘。无色无味,绝尘绝俗,方圆净地,泠泠清音。所有尘缘悲喜都近身不得,更亵渎不得。”
  谭铮铮说话的时候,偏了偏右面颊,我看见她眼下有颗小小的梨痣,仿佛一滴泪,随时要堕下来的模样,更显得楚楚可怜。(翩翩拉过我手,抚上自己的右颊,“如果来世,你看到这里有一颗泪痣,就知道那一定是我!”)
  翩翩,你再世为人,可曾记得我?
  可是上一世呢?你的上一世已经结束,我的这一生,又从何说起呢?
  无论是如云滔海涌,还是纸卷古绸,从头到尾,这错乱的一生始终是个背景,不管我愿不愿意想起,永远都在那里。
  在那儿,那些山水楼阁,那些花卉人物,那些光怪陆离却满是伤痛的颜色,不得不一一展开,从卷成圆筒状密密掩藏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记忆里被迫呈现在如今的眼底。
  可是,这些,铮铮都已经不记得了吧?
  不记得也好。
  你现在美好而天真,仿佛生命本应的状态:诚实、温柔、质朴,再没有战乱、残杀和恐惧。
  在上一世的纠葛中,我们始终不曾为对方,掉过一滴眼泪——不过,倒也干净!
  这时,谭铮铮又开了口,“阿姨,我可不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小剑不耐烦地打断她,“为什么你任何时候都要胡乱插嘴?”
  “才没有胡乱插嘴,”铮铮仿佛对小剑又依恋又敬畏,但是仍然倔强地顶嘴,“才没有!”又转向我,眼神里尽是哀求的神色,“阿姨,你一定要听我说。”
  “你——”小剑正要申饬她,被我制止了。
  我对铮铮有本能的好感,也许是对翩翩感情的延续。
  日光照进来,仿佛穿过了女孩铮铮,直照射到多年以前的大光华寺,合欢树下翩翩微笑着走来,温婉的声音响彻花林,“湘裙,来啊,来追我啊!”
  但是此时铮铮问:“阿姨,你可知道《指环王》?”
  我心里暗惊,忽地又霍然而悟,女孩长长的丝带拂过我的面颊,原来生命并不曾结束,还轮回在尘世间。
  小剑别过头去,满脸的不屑,仿佛在说:“这个,谁不知道呢?”
  铮铮没有理他,继续讲下去,“最初,天神梵拉建立了这个世界,他封赏和恩赐了各个部落和族群——他给精灵族永生、给侏儒族大力、给树人族长寿、给巫师族法术……但是对他最喜爱的人类,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该赏赐什么,最后,他想到了,那就是给人类以死亡——”r  />  我轻轻地闭上眼睛,我感到悲哀,即使是神的恩赐,我也不愿意接受,那些已经死去的爱人,如同我身上刚刚撕开的伤口,真实而痛楚。
  小剑惊呼起来,“你住嘴!”并对她怒目而视。
  姐姐连忙打圆场,“你说的有理,铮铮,死亡,不过是轮回中的休息——斩断未了该了的缘分罢了。”边说边推我。
  我看着她的脸,心里悲凉如水,仿佛已经与这个女子相识了几百年,但每一次的相逢,都注定了悲哀。
  铮铮的大眼睛十分美丽,忽闪忽闪看着我,突然唱起了《指环王》的歌曲《The  Lord  of  the  Rings》:
  Three  Rings  for  the  Elven-kings  under  the  sky
  Seven  for  the  Dwarf-lords  in  their  halls  of  stone
  Nine  for  Mortal  Men  doomed  to  die
  One  for  the  Dark  Lord  on  his  dark  throne
  In  the  Land  of  Mordor  where  the  Shadows  lie
  One  Ring  to  rule  them  all    One  Ring  to  find  them
  One  Ring  to  bring  them  all  and  in  the  darkness  bind  them
  In  the  Land  of  Mordor  where  the  Shadows……
  的确,Nine  for  Mort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