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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曼珠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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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洁常自污

书籍名:《跳舞的曼珠沙华》    作者:郭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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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
  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
  断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
  随顺世缘无挂碍。涅槃生死等空花。
  ——张拙·《悟禅诗》
  周四的时候导师要我参加一个座谈会,由几个研究生的学长主持,内容是讨论基因的复制与破译。这种座谈空泛而无聊,听了也不会对现在的课题有什么帮助,但因为是导师指派,我还是不置可否地点了头。
  去的时候又迟了四十分钟,原以为几个学长必定长篇大论,不想座谈已接近尾声,人们正三三两两往出走。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呆立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我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我的广东室友黄爱娣,不待我上前招呼,她就凑上来熟稔地推搡一下,“晏湘裙你总是这么蒙礤礤,最重要的内容给错过了,多可惜!”
  我对于这种不分彼此的举动非常抗拒,略微不耐地咯开了她的手。
  “你看,学长们出来了,快认识一下!”黄爱娣五短身材,肤色黝黑,行动起来有如蛟龙出海,矫健异常。她紧紧拖着我的胳膊,我连甩数下不掉,心下不禁惊疑是否有一块肌肤被她捏至淤青。
  “学长!学长!”她振臂疾呼,颇有五四青年的派头。爱娣是大专毕业工作几年后才续读的本科,年龄已老大,又长得比同龄人略微老相,如果对方是学院派出身的硕士,怕比她还要小许多,她却如此努力地梅子黄熟卖青俏——令人不由得面红耳赤。
  “学长,谭学长!”黄爱娣一手拼命携了我,一手奋力推挤前面的人群,惹起一片白眼和怨艾之声,我顿时十分张皇,巴不得就此化作透明人,或者在胸前贴个告示,表明和此人从无瓜葛。
  “谭学长,我姓黄,就是刚才提问最多的那个——”爱娣做熟络状,对方只是匆匆点一下头作数。
  我叹一口气,想女人何苦自轻自贱,万一遇了个礼仪不周全的男人岂非全军覆没,偏我又被牵连在里头。
  正努力想办法开溜,不料突然有人招呼一声,“这位同学,你是姓晏不是?”
  我一愣,说话的正是爱娣巴结的那位学长,虽然好生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剑眉星目,白衬衣挺刮妥帖,扣子领尖纹丝不乱,一点也没有常年关在实验室里那种呆钝和邋遢的气息。
  “对不起,你是——”我略有迟疑,自信优秀的记忆力从不会遗漏任何过往,更何况这般出众的人物。
  “我姓谭,潭晋玄。”他笑着用指节轻轻擦了下鼻端,“有点印象了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
  黄爱娣白白替我着急,拼命提点道:“潭学长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他去年拿到叶氏集团的最高奖学金,直接保送进伦敦帝国理工大学的化学学院……”
  但是谭晋玄对黄爱娣的铺陈并不领情,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几步逼到我面前,“我们见过面的,在翩翩家的订婚舞会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然而回音却无限制地扩大,直传至朗郎云天。
  不待我答言,黄爱娣已在一旁哇呀呀大叫起来,“好你个晏湘裙,看你平常一本正经的模样,课余生活竟如此丰富多彩!”
  谭晋玄一把拉过我的手,恳切而认真道,“我就是叶翩翩要介绍给你的人!”顾不得我面红耳赤黄爱娣呆若木鸡,“随我来,我们到外面谈谈。”
  我挣脱不开,任由他大力牵着,纵然头颈间热辣浮躁。
  被他一径拖着,在校园林荫里行走,直走至鲁迅先生的石像脚下。
  因穿着高跟鞋,谭晋玄又大步流星,我不禁跟得踉跄,于是停住脚含笑问道,“我们不如站站。”
  美丽的校园里,铺着的满是碎石子路,两旁种着密密丛丛的热带植物,蓝亮的天穹一片空白,群鸟停留在树枝上,偶尔流露出一两点细碎的叫声,不成曲调。
  “对不起,”谭晋玄一点也没了方才的风流倜傥,单独面对时多了几分腼腆与局促,“我刚才只想把你从嘈杂的人群中拉出来——可是却没想好和你在一起的话题。”
  一个男人,不管他有多优秀,一旦动了真情,竟也幼稚退缩起来——我被他的诚实所感动,“扑哧”一声笑将出来。
  他的脸蓦地红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突然手足无措,“我太着急将底牌全部兜清,逼得自己没有转圜余地。”
  我知道他说的是翩翩介绍那回事,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打岔,“你的底牌早已兜清——学校里谁不知道你是名人。”
  他微微一笑,似松一口气,“上回翩翩说我们有缘,没想到我们自己相识,果真十分有缘。”
  他这“有缘”二字触动了我的心思,我记起蓝剑掩饰得体的笑容,蓦地像冰川跌落的旅人,只觉得险峻且不可回头,立即不悦且冷笑起来,“厦大能有多广阔,又是一个系里,早晚能够遇得到。”
  “对了,那天你为何早早退席?”谭晋玄低头看我。
  然而蓝剑的影子已在我脑中盘桓往复,我顿时慌乱地语无伦次,举止也幼稚生硬不少,似不谙世事的儿童,“导师找,没办法。”
  谭晋玄却认为是为着自己的缘故,于是凝神望住我,“那天翩翩招呼我,我急急奔下楼来,佳人却已芳踪渺然。”
  最后一句话十分轻薄,若在往日我必定大怒,然而此情此景,我竟然有些感动,嘴上仍然奚落他,“可见你是个登徒子,任何女人都可被称作‘佳人’——彼时你怕是连我面长面短都不甚清楚。”
  边说边忆起那天的情形,确实有个叫“茱蒂”的女人和他一道,于是越发的理直气壮。
  他听后微微一愣,既而低头微笑,“有一事你可能不知,是我央翩翩介绍的——那天在池塘边偶遇,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已经让我深为注意……”他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仿佛听不真切,我只觉面颊火热耳根滚烫——那天在池塘边为我捡书的,正是他么?
  上古形容美男,说“六朗面似桃花”,用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也极为贴切。
  他珍惜与我这独处的机会,眼睛欣喜得发亮,好似池塘里滟滟水光。我能感觉到他的惊喜与热烈,随光影覆盖了全身:软的、亮的、闪动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也可以随着那光影起舞。
  (但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我的故事,定格在数年前那个微雨的黄昏,他早已来过,且过去久远,你不可能还来得及。
  那个男孩子对我说“我认得你——”一语已成箴,我是痴心的蜘蛛,纵然谭晋玄是来搭救我的好心芝草,也还是没用。
  我已输了一局,这次,无论如何我要扳回来!)
  “湘裙——”谭晋玄紧张地看着我,我面色忽阴忽晴,大约吓着了他,“你身体不舒服么?要不要休息一下?”
  “没有,”我微微一笑,“谢谢你,我很好——”顿一下我又说,“谭学长要去英国了吧?想必须准备的大小事宜相当繁多,就不多占你的宝贵时间。”说完转身便走,丢下他一个人,手足无措。
  (谭晋玄,非是我不珍惜你——是我太珍惜,如同珍惜自己多年前同样不被理解的苦心。
  但我们的相遇,本不应该,不知是谁安排了这一切?是上天么?或者是上天之上,那上天的上天——那层层的因,层层的果。众生都被更高一层的什么蒙蔽着,忽而茫昧,忽而痴愚。
  谭晋玄,这次我是横了心一搏,绝不能再放弃,绝不会再放弃,因而更不愿将你牵扯在内!)>  此时有人在背后轻轻一咳,“你步伐好快,差点跟丢了。”
  我吓一跳,猛然回头,只看见蓝剑正远远地负手而立。
  酷热已渐渐退去,尚未勾勒夜的清幽,而他的身影便在这明冥间流动,仿佛是梦呓的错觉。
  “你为什么总是神出鬼没?”我面上强装不悦,但内心的狂喜如原上野火,霎时间吞噬了天地。
  “小姐,讲话要有天理,”蓝剑依旧笑得古井无澜,甚或带了几分促狭,“我一早去女生宿舍找你,你室友告诉我你去了实验室;我赶到实验室,你同学说你去了会议厅;我又去了会议厅,正看见你和‘青年才俊’往出走,自是不敢惊动……”
  他一路跟着我?我心下略感得意,但最后一句又勾起我的怒气,忿忿扫了他一眼——都是因为这个人,陷我于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不由恨恨说:“我和他在一起原也不希奇,那天就是你大力盛赞我们‘很是有缘’!”
  蓝剑的微笑始终淡定从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果然很是有缘!”
  “你——”我狠狠地看着他,如与帝释对峙的阿修罗。
  如果目光能化作飞箭,想他此时已是碎尸万段。
  蓝剑却含笑不语,仿佛成竹在胸的地藏王。
  夕阳照到我眼睛里,我有泪光上涌——这样一个男人,只因我先中意于他,他就可以让我无条件付出自尊,并且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听他百般奚落。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我突然颤抖起来,男人与女人,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销魂蚀骨,不可理喻。
  许多的悲愤压抑在心头,我突然大笑起来,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声回荡在熙攘的街集,变成一段空洞渺茫的乐曲,凄惨地四下盘桓,“那我们岂非更有缘,总是能够不期而遇……”
  “我们当然更有缘!”不待我说完,蓝剑便悠然上前,那一步一步似踏出众生之外,他语声轻柔,他掌心温暖,适时地补上一句,“总是能够不期而遇。”
  我一愣,竟是忍俊不禁,一刹那所有的怨愤都化为乌有。
  仿佛被玉净瓶中的杨柳仙露枝点化过,蓦地在心底,浮起一句古诗的残片:心悦君兮,君知不知?
  多年以后认真想来,其实蓝剑并未真正承诺过我什么——蓝剑不是随意承诺的人。
  这个世界上,承诺的价值又有多大?连生命也其实没什么意义,痛苦永远多过快乐,沉寂的生活又惨过痛苦,人静下来便是统一的黑暗。
  我害怕黑暗,因为死亡也是黑暗。
  教授说我变得厉害,后期的报告越做越敷衍,并错误百出。
  人关在实验室里,也时常挂一个恍惚的微笑——教授不知道:那是我心里留下的种子,已长成了树,且坠满了果,并酿成了酒,即使醉,也让人醉得心甘情愿。
  独自做着化学实验,突然忘了正规程序,焰火由于不完全燃烧,颜色都离了谱。管理员气得面色通红(好比遇上生碱的氧化铝),我却置若罔闻,那是测试蓝剑心意的占卜之一:颜色深,是他爱我;颜色浅,是他不爱我;那这中间结的火花又是什么?莫非是他在想念我……
  管理员大喊:“哪天你失手烧了整间实验室我也不稀奇!”
  有时跑到主楼收文件,半晌也不见来,倚着传真机,蓦地竟糊涂起来,心里头全都是蓝剑的一颦一笑。偶尔自言自语,猛地心不在焉,下手错按了键,于是大叠的纸卷被吐出来,无尽缠绵,神仙八十七卷般迤俪拖下,忽然嘎地斩断,纸卷哗一声跌了下来,整整一天一地。
  坐在图书馆里翻看厚厚的药剂配方,看着看着便发起呆来,咬着笔,对着墙壁描画斜阳影子,从这边走到那边,一如梦幻。
  庭园静好、岁月无惊,是张爱玲对胡兰成的许诺,但愿我的结局要好过这旷世才女!
  呀,心灵空虚的女人便有这般可怕,全副的心神只贯注在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分不出其他的心思。
  可是,我心灵空虚了么?
  就算要赶出重要报告,我的生活也不像以前那样安排满当。摊在面前的参考书籍冗多陈旧,时有掉落的书页飞舞如蛾。我呆呆对着它们,隔着冰冷寂寞的落地窗,街景的喧嚣在我眼前一一流过,好像镜中的幻觉世界,与我毫不相干。
  手中的铅笔好容易开了头,然而转来转去,画的都是醉生梦死的蝴蝶。
  光阴便从中偷偷溜走。
  连以前生命中一些必须的环节也大略省去,一个人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真正饿起来,一个方便面就打发掉,食堂也懒怠去;睡觉不再按照正点,越来越有魏晋时期的名士派头,更理直气壮地为一些不太重要的课程和会议找到了缺席的借口。
  蓝剑的电话总是在毫无预景的情况下突如其来,被传达室的喇叭传唤,我立即飞身如蝶。
  听到他的声音,一世界都融化了,只觉得时时有他,处处有他,狭小的空间再也盛不下太多的青春,放任自己带着撒娇的闽语,总是半带不甘心地“那就……”“好吧……”,缠缠绵绵、欲诉还休。
  这样轻易放弃我赖以生存的学业,与数年前一色一样——我是在和谁赌气?命运还是自己?
  我为自己泡一杯俨俨的玫瑰茶,业已失去水分的花朵在沸水里重又浮沉、飘荡、舒展、回旋,渐次开成一朵朵丰盈的玫瑰花,杯子里浓缩着一园春色。杯底搁了冰糖,此时正有有甜意缓缓上升,仿佛一股不易察觉的清泉。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爱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多么希望永远和他在一起。
  这爱情真叫人软弱无能,又叫人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