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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番外1米迦

书籍名:《地上天使》    作者:水不在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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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1流浪的星星
  注:标题取自勒克莱齐奥《流浪的星星》,无碰瓷意味,仅作标题使用。以及番外的这些角色多多少少精神有点问题,毕竟都是蟹脚图,不要用我们无产阶级无神论者的标准看待他们。
  一具尸体吊在树枝上,吱嘎吱嘎地摇晃。
  不远处,一座教堂正在熊熊燃烧,火舌舔舐着高处的铁质太阳十字架,仿佛那轮钢铁太阳焕发出的光芒。
  那是一位来不及——或者说没有逃走的老神父。
  由于气候和地方文化的差异,齐格弗里德联邦大教区的服装风格和迦南洲的有很大的不同。这里接近中央河谷,四面环山,气候潮湿,人们有着像春夏之交的阳光那样浅金色又不失热烈的金色卷发,身上的衣服也不如莱茵公国以北的地区那样复杂正式。
  老神父是自杀的。他穿着一身老旧的黑衣,衣摆处金线绣成的太阳十字架残破褪色,吐出舌头的脸上却还残留着某种强烈的威严,好像神圣一般。
  残破的教堂背后涌来了援兵。
  人们穿着单薄的皮甲和残缺的重甲,高举残留着泥土和血肉的铁器,口中发出愤怒的咆哮和胜利的欢呼,向此处缓缓推进。
  米迦喘了两口气,撑着长剑跪倒在地。
  他原想靠在树上休息一会儿,但是一个恍惚便擦着树干倒了下去,“血之黎明”旋即消失在空气中。
  教堂的火烧干了地上的血,向着他蔓延而来。
  干瘦的老神父之下,太阳神的偶像之前,尸体堆积如山。
  被马蹄践踏的修女和修道士单薄而破碎,被政府军残杀的反抗军的内脏四处横飞,他们与被米迦劈开的人和马混在一起,在香柏木的烟和火中发出祭典般奇妙的馨香。
  米迦侧过身来。
  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还没有承受如此漫长的生命的考验的时候,他也穿过这身衣服。
  黑色的长袍,前后下摆用金线绣了巨大的太阳十字架,没有肩衣,浆得挺括的衣领会和不习惯轻薄衣物的战士的下巴相摩擦,发出怪异的咔咔声。
  ——这座城市名为米哈伊洛夫卡,坐落在齐格弗里德屠龙之所、约书亚取得龙枪之地的两百里外,在米哈伊尔·库帕拉出生前很久就叫这个名字,在米哈伊尔·库帕拉出生后也未曾分享他的荣光。
  米哈伊洛夫卡并没有在席卷全世界的战争中幸免于难。
  米迦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座城市了。国王想要分享神的权柄,平民想要分享国王的权柄,诺伦、伊里斯和亚巴顿想要分享这片土地的权柄。到处都是战争,所有的颜色都是战旗的颜色。联邦的军队奸淫祂的修女、残杀祂的牧师,然后纵火焚烧祂的居所;反抗的农民将金属的神像和十字架熔铸成粗糙的武器,在年久失修的礼拜堂架起汤锅,畅想自由和尊严。
  只有他,不停地奔跑、奔跑,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新一个日落,没有骑马或者——他可以召唤龙,但他没有想到这么做。他只是奔跑,然后斩杀,没有任何人认出……记得他是米迦。
  有时候,他自己也会忘记。那是多么轻松、幸福、喜悦,他们所求的难道不正是这些吗?抛弃一切的思想,跪在祂的神座旁,日日夜夜献上爱的赞美诗,除此以外什么都不需要。
  联邦军将带不走的珍贵的香膏和油脂泼洒在教堂和附近的草地上,香油流淌过来,火焰也蜿蜒而来,将更远处的青草烤得枯黄。
  米迦凑近那丛燃烧的枯草,好像看见了一支蜡烛。他模模糊糊听见了脚步声,有个女人在呼唤他——或者什么人,他不愿意去想了。
  枯草的火焰倒映着高处的铁质太阳十字架,又映出他的脸。好一会儿,也许只有一个瞬间,他发现那是西希家和亚伦的面貌,他们的白发被火焰映成了红色。
  于是他闭上眼睛,幸福地睡着了。
  这一日,正是圣历十二月的平安夜。距离太阳神的彻底陨落,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
  米迦是个孤儿。
  五百年前的孤儿比这个时代要悲惨得多,尤其是领主行使了他的初夜权之后、他们的夫人得想尽办法除掉的那些合法的私生子。米迦并不是这样的私生子,但他天生一头魔鬼的红发,如果不是他的母亲悄悄把他送给了一群耶布斯人,他的父亲花大价钱请来的驱魔师已经把他溺死在剧毒的“圣水”中了。
  他出生在如今的密特拉王朝的土地上,但是按那个时代的领土划分来看,他是诺伦人。事实上,在第二圣战之后的数百年间,有不少诺伦人喜爱这位残酷的圣徒。
  耶布斯人在千年前被逐出了烈阳城,从此也不愿在别的地方定居。耶布斯人有自己的古老语言,崇拜太阳之神、月亮之神、众水之神、天空之神、火焰之神等诸多神明;他们喜爱米迦的红发,拿三十块银币从他母亲手中买下他,同他说古西奈语,但不教他文字,也很少让他吃饱。
  他们一直致力于让他吃得更少一些,坚信他会越来越习惯,仿佛总有一天,那头火焰般的红发会为他们燃烧。
  米迦很小的时候,走路还容易摔倒的时候,族群的大祭司就给他一把匕首,叫他杀死一个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那其实是个少年,他与太阳神教会的信徒通奸,他的父亲杀死了那名少女,却没有处决儿子的权力。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他们没有足够的燃料完成净化仪式,于是大家希望米迦能够为他们燃烧。
  米迦的衣服也很少。人类需要穿得厚实些,但神总是朴素的,耶布斯人的神没有人类的形态,也不惧怕任何环境。少年的血流出来的时候,米迦把手伸进他的伤口,感到非常温暖。
  看着他脸上幸福的笑容,大祭司长长地出了口气,看起来温和、慈祥得就像一位善良的祖父。
  米迦开始学习战斗。耶布斯人相信神的战争没有终结,直到最后的胜者将所有的权柄收入囊中。除了这群人,米迦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群人希望得到他的保护。他在冬天赤脚,在夏天填不饱肚子,经常挨打,但是他们对他很好,会向他流露温暖的笑意,请他住在自家的帐篷里。与此同时,他时常看见难以分辨年龄的骨瘦如柴的身躯在路旁倒毙,伯爵的猎犬追着犯错的女仆撕咬,其他人在一旁鼓劲欢呼。
  大约九岁的时候,大祭司认为这是一个特殊的数字,便叫族群中最强的刺客带他去“净化”。——刺杀时任太阳神教会地区主教的西希家,以及他的儿子亚伦。耶布斯人认为神职人员娶妻生子是对信仰的亵渎,而米迦到了该“为自己”伸冤的年纪。
  米迦和那名刺客一起做准备,整理行装,探查地形,并且整整一日没有进食。这种状态是最好的。稍稍有些刺痛的胃可以让他保持警觉,但又没有饿到手脚发软、头脑发昏的地步。如果被人击伤,食物和内脏不会混在一起,也不会有被呕吐物呛住的风险。
  那是一个平安夜。城里有家可归的人们都在家中享用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晚餐,而自从西希家接手了这个地区,需要来讨一碗稀粥的贫民也越来越少了。他们不愿打扰西希家,聚在礼拜堂中烤火;修道士和修女们在诵经祈福,孩童的歌声在烛火中回荡。
  刺客无声无息地扫净了前路,在厨房门前让出道路。米迦手握短剑,走上前去,感到一阵奇异的冷静。就和每次杀人之前一样,人体的温暖和食物的馨香变得无与伦比的强烈,他知道接下来可以得到它们,但他毫无渴望。
  厨房里只有西希家一个人。地区主教穿着一身有些发白的黑袍,一缕白发从额上垂下,他的眼睛温暖得像炭火,美丽得像宝石。看见米迦,他擦了擦手,拎起挂在壁橱上的斗篷,单膝跪下,抖开斗篷披在他的肩头,抚摸着他的头顶,温和地笑道:
  “你饿了吗,孩子?再等一会儿,面包和汤就好了,今天会多加些盐。你可以在炉子边休息休息,很快就好。”
  米迦手里一直握着短剑。但是,那双炭火般温暖、宝石般美丽的红眼睛就那样哀伤地看着他,他手中的剑轻松地穿过了对方的胸膛。
  神父的声音也像炭火那样温暖。他摸了摸米迦的头发,说:“我很抱歉,我的弟兄。”
  米迦茫然地看着西希家,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没有死。按照他的经验,越是温暖的伤口越是致命,好像死人把一切都输给他了,而西希家的血已经暖和得让他昏昏欲睡了。
  西希家拔出那把短剑,拿餐巾擦干净后放在灶台上。米迦木然转身,带他来到这里的刺客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倒毙了,好像神下了一道旨意,他的生机便在一瞬间断送。
  一个穿着宽松黑袍的白发男孩从黑暗中走来。他和西希家的面貌相似,但红眼睛不像西希家那样混沌、温暖,像无风的室内的烛光那样清澈缺少感情。
  亚伦递给他一杯掺了蜂蜜的温水。他的手上还沾着西希家的血,接过陶土杯的时候指尖和亚伦的碰在一起。
  米迦从没有吃过蜂蜜,也没有喝过这样干净的水。他几乎要感到愧疚了。
  西希家洗净了手,又蹲下来,像刚才那样笑着问他:
  “我想你一定饿了。面包很快就好,你想要黄油还是果酱?虽然都不会很多,但——”
  “我的熏肉分给你。”亚伦平静地开口,好像什么事都跟他没有关系,“我吃过午饭了。等会儿我再去找找,也许仓库里还有孩子的衣服。”
  米迦听不懂西奈语,但他听懂了他们说的话。
  当天晚上,米迦受洗成为了一名太阳神的信徒。
  他没有听过任何典籍,不明白任何教义,但他知道,西希家和亚伦也知道,他仰望圣座时,心里熊熊燃烧的就是信仰和热忱,还有爱。他比任何读书识字的拉比都真诚,因为他一无所知、一无所有,能奉献给神的就是自己的全部,从卑贱的肉身到无知的灵魂。
  太阳神密特拉如此爱他,为他降下了西希家和亚伦,他便用自己所有和未来的一切作为回报。
  没过多久,一个清晨礼拜结束后,他们在餐桌上祷告完毕,西希家对他和亚伦说:
  “战争要开始了。”
  亚伦愕然抬头,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米迦正在往面包上抹黄油,比起果酱,他更喜欢黄油顺滑的口感,那和烤过的面包最相配了;他以前吃的都是无酵饼。面包是用粗糙的混合谷物烤的,无酵饼是耶布斯人能给出的最精细的小麦粉,可面包是热的,还有黄油和果酱。
  闻言,他认真地说:“战争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西希家。”
  他的西奈语还不是很熟练。亚伦照例把自己的熏肉分给他一半,低头默默地吃起了面包和浮着碎末的茶。
  西希家没有带他们走,而是叫亚伦好好照顾米迦,把他们留在了后方。
  是亚伦先参与到战争中去的,他那张严肃古板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挥剑杀死了一个突破防线的诺伦士兵。米迦却竟然吐了出来,亚伦就站在他身边,任凭他抓着自己的手,就像他从募款箱里拿钱出去玩、受罚的时候西希家放纵他抓着自己的手耍赖一样。
  “战争会结束的。”等米迦哭完,亚伦说,“人们会吃饱,穿暖,像我们一样。”
  “什么时候呢?”
  亚伦沉默了一下,回答道:“我们赢下这场战争的时候。”
  “怎么样才算赢呢?”米迦茫然地问,“战争是我们发起的,对不对?”
  亚伦想了想,摇了摇头:“也许是这样。可是米迦,如果世上都是善人,诺伦和伊里斯愿意善待父神的百姓,人人诚心向善,不去逼迫祂的神父和修女,哪怕烈阳城我们也可以拱手相让。”
  米迦有些虚弱地问:“所以,我们是为了保护像西希家那样的神父吗?”
  亚伦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说:“是为了保护像你这样的笨蛋。”
  米迦撇撇嘴,没有抗议。亚伦牵着他的手,去跟阿诺德医生讨了一块糖吃。亚伦照例把自己的那份分给他一半,夜晚像一具圣徒的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边的木板上。
  营地里有个叫伊莎贝拉的小修女,和米迦一样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而个子瘦小,看起来年纪相仿。她总是跟阿诺德医生待在一起,笑得乖巧又充满憧憬,但是有一回,米迦跟她一起去森林里捡柴禾,她用劈柴的斧头砍断了一名间谍的腿,在对方倒下的时候砍断了他的脖子。她在小溪里洗澡,下游就是营地取水的地方;米迦在一边守着她的长枪和他的短剑,还有今晚做饭需要的柴禾。
  战线不断推进,他们也逐渐长大了。亚伦的左臂上多了一条铜蛇,米迦在生死关头拔出了火焰剑;伊莎贝拉将不知道哪里来的镰刀藏在他们的帐篷里,有时候来不及去取,也不愿意叫阿诺德发现。伊莎贝拉的剑术很差,有一回因此受了伤,亚伦就板着脸说:我要告诉阿诺德。如果他因为一把武器讨厌你,他就是个坏人。
  米迦拦住了伊莎贝拉。后来,伊莎贝拉开始带着镰刀行动,阿诺德·爱德华兹也没有改变对她的态度,硬要说的话也该是更好了才对。伊莎贝拉在前线是和米迦、亚伦一样残酷的战士,可米迦知道,她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流露出的忧郁和恐惧跟杀人无关,但他也实在不知道为什么。
  那是一个众神通过人类博弈、在人前显迹的疯狂的时代。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绕过群山,就斩断山脉。如果没有足够的船只横渡海洋,就劈开大海。有一千人挡在前面,就杀掉一千人。有一万人阻拦,就砍掉一万人的头。在那之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他存留。每一次在不同的战场重逢,西希家会痛苦地亲吻他的额头,他会高兴地跳起来挂在西希家的脖子上亲吻他的脸颊。
  西希家爱他,亚伦爱他,伊莎贝拉也爱他,他还认识了约书亚、戴维、玛利亚和亚娜,最宠爱他的是把他带回教会的太阳神密特拉。因此,祂向他求救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响应了。
  格里高利是一具曾背叛太阳神的肮脏容器,而米迦受洗之后从里到外都是新的,父神给了他全新的灵魂和强大的力量,他是祂最勇敢、坚强、虔诚的圣殿骑士。
  他趁其他人在为格里高利准备神降仪式的时候潜入密室,站上了祭坛。用匕首剖开自己的时候,他既不觉得痛苦,也不感到恐惧,反倒被一种平静的欢欣包围,好像沉入温暖的水里,回到母亲的腹中。
  天国之门敞开了。一瞬的叫人目眩的白光之后,肮脏、浑浊、充满着地狱的尖叫和呓语的神力如污水般涌出,不容置疑地、以几乎将人寸寸碾碎的压力拥抱祭坛上的身躯。
  他满心狂热、满眼喜悦,向天狂呼:
  “父亲!父亲!我的父亲!我是您所拣选的器皿,米迦是您赐给我的名!我的父亲,我在此献上我的一切,这一切都是您所赐下;您愚昧无知的孩子在此恳切地祈求您赐下这份荣耀,降临我身!这肉身的帐幕将永生永世站立于此,杀尽您的仇敌,从生者的国度到亡灵的世界;直到血之黎明将我焚烧殆尽,我将在您的光辉中重生;那时,求您让我在您的座下俯伏,聆听兄弟姐妹为您的凯旋献上的赞歌!”
  鲜红的火焰从他的血中升腾而起,径直点燃了那些在密室中疯狂膨胀的意念,随后张嘴吞吃神念的残骸。他的力量和魔力直直攀升,直起身来向天花板展开双臂,却虔诚地低下了头颅。诸神纷纷发出恐惧的咆哮,拉扯着太阳神企图离开这个疯狂的信徒。那一瞬间,祂们几乎看见这个瘦小的男孩身上燃起比太阳神本尊更狂热的火焰,每一尊神明都为这前所未有的灼烧的痛苦而嘶吼悲鸣,头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预兆。
  在那一刻,米迦也唯一一次看见了他起誓侍奉的主。
  那只是一道不可名状的光辉,可他认为自己看见了祂的微笑。那个笑容如此亲近温和,好像西希家、亚伦、伊莎贝拉和其他所有人,好像他没有印象的父亲和母亲。
  然后,那扇门轰然关闭,一切重归寂静。
  在没有尘埃的房间里,米迦木然坐在原地。直到以西希家为首的圣徒们擎着烛台推开大门,他才张开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羞愧与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没有任何人责备他,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有他赌咒般的誓言应验了——他的圣徒和人类朋友们离他而去,而在那之后的数百年间,他成了唯一一个被窄门拒绝进入的生灵;他再也没有资格见到父亲了。
  而在这数百年间,仿佛是荒野中的幻觉一般,他从烈阳城带走了另一个亚伦。
  两人都身受重伤,很快就摔倒在了万国花园的树丛之间。万里无云的空中悬挂着微暗的太阳,米迦的体表流淌着岩浆般的灼伤痕迹,亚伦·爱德华兹像一块刚刚从岩层里开采出来的、包裹着黑暗时代野兽骨骼的化石。
  他挪动着膝盖和肩膀,咽喉里是嗬嗬的气流,向着那个大睁着充血的眼睛的爱德华兹,向那道熟悉的呼唤爬去。
  终于,他的侧脸靠在了那块又薄又硬的磐石之上,他听见那底下传来父亲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燃烧的脸颊。
  他闭上眼睛,幸福地睡着了。
  ·
  米迦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遥远的帐顶。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是一位相貌可爱、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她的下巴圆润,褐色的蜷发像一块厚实的羊毛毡子盖在背上,挽到手肘的袖子里伸出两条结实的胳膊,围裙底下的腰肢显出一种强壮干练的气势来。
  见米迦醒了,她说:
  “我叫凯瑟琳·契切林,第二军团的医生。您伤得很重,请不要乱动——您需要喝点水吗?”
  米迦没怎么睡醒,双目发直,缓缓坐起身来,身上的伤口里像流动着熔金,慢慢地愈合了。
  “你——你是不是米迦?”凯瑟琳一点也没被吓到,一双圆圆的绿眼睛转了转,高兴地压低了声音,忽然想到他们还在自家的地盘上,清清嗓子,恢复了原本的音量,脸上却浮起一片红晕,“你认识阿诺德吗?阿诺德·爱德华兹。”
  “他叫亚伦。”沉默了一会儿,米迦想起来她指的是谁,慢慢地答道,“亚伦·扬·爱德华兹。”
  “噢,原来他叫亚伦。”凯瑟琳点点头,回头高声应了一句话,又转回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米迦,“阿诺德现在过得怎么样?”
  米迦这才发现,这个不算巨大的帐篷里或坐或躺,挤满了伤员。不远处,一个年轻人正茫然地看着喂他喝水的护士,一只跳蚤从他衣服的破洞里往护士身上跳去。
  他站起来,顺手丢下一个净化魔法,凯瑟琳跟着他走出了帐篷。
  外面是已经安静下来的城市。下午时分的太阳静谧而耀眼,一切都仿佛正在沉睡之中,只偶尔有不同的人拎着桶过来送热水,空气中漂浮着炊烟和食物腐败的气味。
  米迦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他的声音沙哑,眼神却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茫然。凯瑟琳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回过神来,米迦又变回了以往的样子,笑嘻嘻地转过身来,语调往上提了好几个音:“我在奥格涅西卡森林救过您呢,是不是,凯瑟琳?”
  “那时候的事您还记得啊?”凯瑟琳忍不住摸了摸鼻尖。
  “是啊,我记性还是很好的。——不过,现在倒是您救下我了。好人还是有好报的,是不是,凯瑟琳?”
  凯瑟琳正要说什么,一个身量高大、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军装的男人喊着她的名字,从帐篷边上冒了出来。她松了口气,责备道:“德涅尔!”
  德涅尔灰头土脸的,蜷曲的头发和生满胡茬的脸颊也跟衣服一样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像是刚刚从战壕里幸存下来。凯瑟琳掏出手帕,他就屈膝给她擦脸,一边气愤地说道:“什么呀……!凯瑟琳·利沃夫娜,我绝不会放过他!唔——他竟敢威胁娜特,要不是我去的及时……!真该把他杀了,伯古什那种畜生竟是咱们的队长,哪怕赢了又有什么用呀,凯瑟琳?”
  凯瑟琳停下动作,慢慢地问:“他怎么威胁娜特了?”
  “您不要知道的好。”
  “那我知道了。娜特现在在哪儿?”
  “在小捷列金那儿。”
  凯瑟琳不再询问,两条眉毛狠狠地拧了起来。
  米迦这才有机会插嘴:“德涅尔?”
  凯瑟琳一拍脑袋:“啊呀,真抱歉,米迦,差点儿忘了你!——这是我的丈夫,叫他德涅尔就行。”
  “没关系,凯瑟琳。——您好,德涅尔·尼古拉耶维奇。我是米迦。”
  米迦伸出手去,德涅尔惊奇地问:“您认识我的父亲吗?”
  米迦爽快地笑了笑:“不,我认识你。”
  “他认识阿诺德医生。”凯瑟琳介绍道。
  德涅尔吓了一跳,看米迦的眼神都不同了,那副沉闷老实的面孔上也似乎突然多了几分少年人的灵动:“竟然是这样吗?很高兴认识您,米迦先生。阿诺德医生现在还好吗?”
  “我想应该不错。”米迦耸耸肩膀,有些使坏地提起,“他和米哈伊尔在一块儿呢,就跟你和凯瑟琳一样。”
  面前的两人睁大了眼睛,显然也惊讶非常。半晌,凯瑟琳豪爽地笑起来:“还是不一样的。我们还有个女儿呢,就是刚才提到的娜塔莉亚。”
  于是米迦笑道:“需要我帮忙吗?”
  这对中年夫妻齐齐看向他,然后都摇了摇头。
  凯瑟琳认真地说:“大家都不容易。保护娜塔莉亚是我们的责任,总有办法的。”
  德涅尔看起来不大情愿,但也没有反驳,反倒用一种颇似同情的目光看着米迦,叫米迦有些疑惑:
  “可你们不能杀那个伯古什,是不是?我可以杀。没人能够阻止我,也没人能够发现我。”
  “不可以!”
  对面两人异口同声,凯瑟琳放缓了语气,温柔地说:“别想这么多啦,米迦。你刚才用了法术吗?这事上劳烦帮帮我们,还有一些伤员需要这个。这就算是帮了娜塔莉亚啦!伯古什是咱们这儿唯一一个魔法师。”
  “我不擅长魔法。”米迦说。凯瑟琳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不擅长也比不会好呀!更何况,您的‘不擅长’也比普通人的‘擅长’好太多了。”
  于是米迦跟着她去帮忙,德涅尔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
  太阳渐渐西沉,营地里热闹了起来。在附近几栋还算完好的民居里睡午觉的长官们也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妇女和孩子们就地埋锅做饭。凯瑟琳带米迦去河边洗脸,叫他等会儿去找她,她带他去吃晚饭。
  胡乱往脸上拍了两把水甩了甩,米迦怔怔地看起了水中的少年人。他的头发像血和火焰一样红,眼睛像阳光下的大海一样蓝,不笑的时候显得茫然万分;好像时间在他长大成人前的一刻永远停住了。
  他洗完脸,去找凯瑟琳。
  在一丛杂乱的灌木后边,凯瑟琳正压低了声音咆哮道:
  “德涅尔!你不要冲动!”
  “难道要我坐视娜特受欺凌吗?!”德涅尔抱着一挺火枪,那口糟糕的波托西土话都顺嘴出来了,“我还算什么人呢?同归于尽也罢!要是娜特……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呢?”
  “你要是这么做,娜特也没有活路。”凯瑟琳咬着指甲,焦急地看着自己的鞋面,“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两人沉默了下去。
  一阵难以言喻的羞耻猛然淹没了米迦。他想起水中那个纯洁得随时可以接受神降的少年人,这对中年夫妇不愿意让那个比他们的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去杀人。他们疲惫不堪,曾经被他救下的凯瑟琳的腰肢有两个他那么粗壮,圆润的脸蛋上有着醉酒的嫣红和细小的皱纹;带着凯瑟琳逃离的德涅尔比他高出一个头,瘦削的脸颊上的皮肉即使在如此气愤之时也松垮地垂在两侧;这支军队里有比他年纪更小的孩子,他们的脸上有着同样的困惑和咬牙切齿。
  除了杀人、把“坏人”揪出来消灭掉,他不会做任何事。
  米迦站在原地,轻轻拉扯着左耳耳环上的一把十字剑。
  只听见凯瑟琳说:“最小的火能点着最大的森林。[1]”然后德涅尔没再说什么,只弯腰亲吻妻子的脸颊和嘴唇。
  米迦连这个也不明白。很久很久之前,西希家和亚伦,还有其他的圣徒会这样亲吻他,但是又截然不同。他知道这是两种爱,但他从没有体验过这个。
  等了一会儿,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很快,凯瑟琳笑着“发现”了他,带他去排队领晚餐。晚餐是味道有些寡淡的肉汤配土豆,米迦说,这比从前打仗的时候吃的东西要好多了。不过,那个时候还有很多森林,森林里有很多野兽。
  晚餐后,他又跟着凯瑟琳去帐篷里帮忙。帐内的空气混浊闷热,伤口的腐臭和衣物的酸臭熏人,但凯瑟琳对此一点反应也没有。
  忙了一会儿,外面有人在唱歌:
  “时刻挂在我们心上,有一个平凡的愿望;
  愿亲爱的家乡美好,愿我们的祖国万年长……[2]”
  他们走出帐篷的时候,外面的人已经唱到最后一段了。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缺了几个零件的手风琴,还有几个年轻人在较量谁能把叶子吹得更响。
  凯瑟琳深吸一口气,涨红了脸,拎起裙角打了个结,跳到一块大石头上。德涅尔拎着半瓶酒,嘴里哼着歌抬头看她。她挥舞着手臂,像个女孩一样歌唱:“听风雪喧嚷,看流星在飞翔;我的心向我呼唤,去动荡的远方——”
  第二首歌迅速地接上了,凯瑟琳从石头上滑下来,接过德涅尔的酒瓶喝了一口,亲吻他的脸颊。米迦在她的另一边坐下,在鼎沸的人声中说道:“亚伦的母亲也叫凯瑟琳,您和他的妹妹长得很像。”
  说话的时候,他看着几乎完全被跳舞的人群挡住的篝火。凯瑟琳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唉,那我也不算是什么也没为他做。”
  米迦转过来,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您觉得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凯瑟琳?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
  “总会结束的。”凯瑟琳耸了耸肩膀,“到时候,每个人都要吃饱、穿暖,像国王一样。”
  “什么时候呢?”
  凯瑟琳沉默了一下,回答道:“我们赢下这场战争的时候。”
  “怎么样才算赢呢?”米迦茫然地问,“战争是我们发起的,对不对?”
  “不,战争是我们的敌人发起的。”凯瑟琳站起身来,“您应当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清楚: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数千年。从神的孩子们遍布全地开始,我们的敌人就在残杀我们的同胞——鞭笞重病的老人,奸淫怀孕的妇女,剖开骨瘦如柴的孩子的肚子、伸脚进去取暖;而我们,只是砍下他们的头颅而已。”
  “那么,如果……如果米哈伊尔为你们留下,有神坐在烈阳城中审判恶人,”米迦问,“还会有这场战争吗?”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是教会历史上杀人最多的圣徒,我们手上的枪支的发明者至今没有超越他的功绩。”凯瑟琳耸耸肩。
  “我以为还是我呢。”米迦扒拉着左耳的十字剑,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男人和女人的歌声和嘶吼声在篝火的馨香中沸腾。凯瑟琳又喝了口酒,就把酒瓶递给德涅尔,后者喝了便伸过手去递给米迦。
  米迦接过,显得有些沮丧。
  半晌,他闷闷地说:
  “祂选择自我毁灭,不是为了让我们继续打仗的。”
  “以前是以诸神之名,现在是为了我们自己。”德涅尔说。米迦问道:“真的是为了我们自己吗?那娜塔莉亚是怎么回事?”
  德涅尔顿住了。米迦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像很久以前钻亚伦的漏洞取笑他时那样的喜悦。他无意识地咬着拇指关节,在片刻的沉默后问道:
  “娜塔莉亚有教父吗?”
  “没有,先生。”德涅尔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儿……没有人像以前那样信教。当然,信徒是大多数,但是……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在这片土地上,您都很难找到……了。”
  米迦微笑道:“那么,让我来做她的教父吧。不需要她信仰谁,更不需要她受洗,只是让我做她的教父。”
  “这真奇怪。”德涅尔指出,“那还算得上什么教父呢?”
  “没什么奇怪的,我叛教了之后还算是个圣徒呢。”
  于是德涅尔笑了:“好吧。不过,这事儿得娜塔莉亚同意才行。她已经十二岁了,跟凯瑟琳小时候的脾气一模一样,最讨厌我们替她做决定。”
  这时候,娜塔莉亚正在小捷列金医生的屋子里看书。米迦既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向她问好,只是摘下两只风铃般的秘银耳环戴在她的耳朵上,然后宣布:
  “从今往后,‘血之黎明’就属于你了,娜塔莉亚。当你下定决心的时候,就拔出我的火焰剑冲锋吧!”
  少女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米迦走出屋子的时候,看起来又像二十年前那样快乐了。凯瑟琳正在和德涅尔商量什么事,见到他也高兴地招呼道:
  “娜塔莉亚是个好孩子,对不对?加入我们吧,米迦!这场战争总有结局的。”
  米迦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转过身去摆了摆手:“再见啦,凯瑟琳。”
  在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流浪去了哪里。
  ——番外1完——
  [1]雅各书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