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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38一轮太阳(完结章)

书籍名:《地上天使》    作者:水不在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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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坦开阔的原野上,四面盛开着大片大片的鲜花。白色的雏菊、紫色的薰衣草、蓝色的矢车菊在草地上划出不甚明晰的界限,稍远处,向日葵仰着巨大的花盘望向比矢车菊稍浅一些的湛蓝天空,还有天空中比雏菊更白净一些的团状的厚实云层。
  亚伦压了压宽沿软帽,蹲下去摘了三朵花,发现在更低处,几朵过了花期的风铃花匍匐在阴影中,狡诈地抖动着花叶。
  夏天上午的风像洪流一样缓慢、潮湿,漫过白雪高原起伏的草地,沙沙地鼓动花瓣和衣摆。
  他站起身来,将三朵花举到米哈伊尔面前,看着那双比雏菊、薰衣草和矢车菊混合的颜色多出透明和空虚感的眼睛,又觉得有点无趣了。
  米哈伊尔接过花,把它们插在衣襟里,指指远方:“那里有棵橡树,我们去底下休息一会儿吧,亚伦。”
  “啊,”亚伦应了一声,摸摸鼻子,“我确实走不动了。”
  他的腿还有点发软。
  这是创世的第一天,而从上一个最后一天开始,他们整整在床上度过了一个星期。他抱着米哈伊尔,米哈伊尔也抱着他,一切都进行得缓慢异常。那是他在三百年间过得最平静的一周,哪怕在维克菲尔德的一年里也没有这么悠闲过,因为一切终于都结束了,没有什么需要担心害怕的了。他用心去体会米哈伊尔每一次蹭过新生的软肉的触感,那颗心一开始跳得很快,后来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不能因为稍稍改变拥抱的力度就能达到的寻常的高潮劳烦它一天到晚跳得那么快。
  不到第二天,不要说他本来就性能不全的器官,连舌头都硬不起来了。但他不仅不拒绝米哈伊尔,还总是主动去亲吻他的嘴唇、眼睛和喉结,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一名从业经验丰富的医生,他常常忘记米哈伊尔是有喉结的,虽然不很突出,但是,和其他地方一样,都很漂亮。有时候,他把侧脸贴在米哈伊尔的颈项上,米哈伊尔咽口水时它会贴着他看不见的左眼眼球上下滚动,仅仅这样他就能满足。
  他可以睁着眼睛,看着空气里浮动的尘埃,抱着米哈伊尔发呆,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米哈伊尔的精力和爱都好像无穷无尽,正好,他已经连思考都懒得进行了,只想和米哈伊尔制造更多、更多、更多能让他忘记一切的爱。
  米哈伊尔也从来没有这么放纵过自己,他实在太喜欢被亚伦抱着了,要是亚伦还有力气抬起手来抓抓自己后脑勺上的头发会更好,而亚伦总是非常努力。亚伦会让他连续吃一周喜欢的苹果馅饼,也会连续一周抱着他,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向他祈求。亚伦是吸血鬼也是人类,只要和他做爱就能吃饱肚子,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每次刚吃饱有点力气的时候,亚伦就会用他养出来的软肉招待他。亚伦好像把喝醉时说的话都忘记了,却会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慢慢瘪下去的小腹上,对他说真喜欢你啊,米沙。那双一明一暗的绿眼睛看着他,亚伦唯一一次对他许愿就是一边在他腰上蹭着小腿肚,一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米沙,米申卡,你真好呀,我真想用两只眼睛来看看你。过了一会儿,他又笑着说:不,现在这样就好。
  后面几天,他们的一切都好像融化在一起了,有时竟会连续几个小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至于怎么清醒过来的,谁也不知道,大概是最后长长地睡了一觉,醒过来就去洗澡换衣服了,顺便帮雪诺·怀特刺杀了几位政敌。
  这几日一直阳光明媚,偌大的草原上却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越跑越远的精灵般的爱弥儿。亚伦靠在米哈伊尔手臂上打了个哈欠,米哈伊尔在野餐布上打开篮子,把蜂蜜抹在松饼上。这是他新得到的能力,只要在出炉的一刻停止松饼的时间,现在两人就能吃上松软的糕点,配上夏季的水果冰激凌。这些可以为亚伦提供大约两小时的热量,他们都非常喜欢,因为这可以增加他们每天一起用餐的次数,这是以前没有的事。
  他们坐在橡树的树荫底下赏花,这附近的平原上似乎只有这一棵树。
  夕阳西下的时候,爱弥儿也玩累了,跑回来蹭蹭主人的掌心,就消失休息了。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就是现在了。
  亚伦先开口说:
  “阿诺德祖父原本有机会成为圣徒的。但是如果他选择受封,伊莎贝拉就不会得到任何东西。没有人会关心她在阿诺德祖父的前线做了多少,没有人会承认她不是一个医疗兵而是一个战士。虽然在《太阳神典》中圣徒收集的是追随者、受洗者,但本质是信徒,伊莎贝拉比其他任何人都需要,否则她会失去理智,被‘卡诺瓦’吞噬。”
  米哈伊尔说:
  “是啊。圣徒需要信众的信心,以维持其青春活力,做一尊地上天使,代神罚过。如果像斯坦利那样舍弃人类之心,就不需要信徒,但只有一个斯坦利,而斯坦利感到累了,就又有了人类之心,所以他死了。教会善待奥坎波的原因也在于此,那里的居民能够提供给参孙的信心太过强大,如果像逼迫红月人那样逼迫奥坎波,参孙会从虚无中复活,变成一尊新的、代表奥坎波意志的邪神,加重父神的负担。马修是软弱的,更是善良的,这是红月人的灾难;但参孙一开始就是为了庇佑奥坎波而就封的。”
  亚伦忽然发现树荫底下生着一些蝴蝶花,便摘下一朵递给米哈伊尔:
  “阿诺德祖父在弥留之际唯独给我们留下了一条训诫:要迎娶,或者下嫁的对象必须有一双绿色的眼睛,要足够漂亮的绿眼睛。没有任何一个爱德华兹家的医生认同或者理解这条训规,但我们尊重他。事实上很多爱德华兹也并没有遵从这个要求,只有长子和长女会不得不做出一点牺牲,但……只是虹膜的颜色,并不是非常严厉的约束,能做到的都尽量选择这样的婚姻对象。
  “我……我也一样。现在我能诚实地告诉你了,对不起,米沙,1225年的秋天,翡翠城倒塌的那一天,是我和劳拉·哈代举行婚礼的日子。她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不过,你大概也知道,那一天哈代家一个人也没来。”
  米哈伊尔看着铺满大地的金灿灿的光辉,双眼闪闪发亮:“你现在可以忘记她了。”
  “我早就忘记啦!”亚伦笑道,转过来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眶,“原本这里的是她的眼睛,离开烈阳城后,我为她治过病。后来我离开联邦的时候它不知怎么就坏掉了,只好挖出来丢掉;骨头以外的部分长得很快,也不痛。幸好如此,米沙,你看到的一直都是我自己的眼睛!”
  米哈伊尔瘪了瘪嘴:“我不觉得高兴。你可以害怕的,亚伦,现在可以了。”
  “那我等一会儿再害怕。”亚伦说完,又转了回去,仿佛是对西沉的太阳着迷了,“我不希望你在我身上看到劳拉。唉……我牵连了她,按理没资格这么任性。但是我第一次见到伊莎贝拉的时候,她看着我,我知道她在看阿诺德祖父,我也终于知道了阿诺德祖父留下的训规的意义……”
  亚伦顿了顿,抬头看向米哈伊尔,米哈伊尔也在看着他。
  “他不敢再看伊莎贝拉,却寄希望于我们之中能有人……代替他给伊莎贝拉一点安慰。”
  “可是只要他去找她,只要他能到烈阳城外,或者随便哪个教堂——只要他开口。”米哈伊尔低低地说,“以前是我不懂得顾虑他人的心情,实际上我很了解我的弟兄姐妹的。只要他穿过阿梅希斯特森林,伊莎贝拉就会丢下教会跟他走。”
  “正因如此,”亚伦轻声说,“他才不会去找她。对于……对于他来说,您能理解的吧,对于那样虔诚的信徒来说,成为圣徒比跟他逃跑,然后过一辈子逃亡的生活,要好得多。一个人背信弃义,好过两个人死后下地狱。更何况,我想他也是因为自己一人对伊莎贝拉的爱不足够帮她抵挡‘卡诺瓦’的侵蚀……才寻求我们的。”
  “我不在乎。”米哈伊尔说,“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现在又不能啦?”
  “……只有这个不行。”米哈伊尔噘了下嘴,又一下子绷直了嘴唇,庆幸亚伦比他矮,却没发现亚伦正仰头看他,“我才不在乎那些呢。和你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亚伦笑了起来。
  米哈伊尔仰起头,认真思索道:
  “你终于也成了我命中注定的‘伊万’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叫‘阿诺德’,结果到了现在,你还没放弃用‘阿诺德’的方式对待我,但我也同样不会放弃。亚伦,教会和圣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不是指哪个人或者人群,这两个概念本身就是人的灾殃。哪怕你把全世界的权柄交在我手里,我也不要。”
  “我可没有那种权力。”
  “你有的嘛。”米哈伊尔对着树冠晃了晃手掌,又伸过去抓住了他的手。
  亚伦低下了头。
  “其实我早就见过你。我是说,二十岁的你。”米哈伊尔说,又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在窄门背后。你知道‘窄门’的吧?就是万神殿里那个,不是神典里的。”
  亚伦僵在了原地。
  很久,他才找回了一点声音,听见自己木然地、哑着嗓子说:“……什么?”
  没等米哈伊尔回答,他抽出手来尖叫道:“不、不,别回答,别说,米哈伊尔,让我先说!我自己坦白和你来发现是不一样的,求你了,让我自己来说,求你知道我一直以来都要告诉你的,我只是……我只是今天才做好准备,好不好?我刚刚已经要跟你说了。”
  “好。”米哈伊尔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点头。
  “谢谢,谢谢……米沙。”他猛地舒了口气,握紧双拳放在膝盖上。
  两人重新转向下沉的、越来越炽热的夕阳。
  “……你不知道我用的身体是哪里来的。”话说出口,亚伦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很平静地对米哈伊尔说这些了,他只担心米哈伊尔不那么平静,“可你要是一直跟着我,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只要你说出来,这件事就不再会让你那样痛苦吧?那么,我就不在意了。”米哈伊尔对着太阳笑了笑。
  “我……我知道。那个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可要说全忘了,因为实在不想回想起来就全忘了是不可能的。我的四肢,甚至关节上下都来自不同的人,因为不确定是否是人,也很不好用,后来我自己更换过;你不要难过,米沙,现在想起来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了,过去很久了,已经没有那么冷的时候了。不过那时候真的很冷,而且作为体力测试的劳动很繁重,由于冻伤和肌肉萎缩,我不得不时常更换……一些。第一只脚是克里斯汀的,我在战斗中失去过一些东西,但不是很痛所以忘记了。我告诉你但请你不要……别去想象。我用她的腿走路,但它们很快烧坏了。
  “米迦来救我的时候,我的右眼刚刚坏掉,还没来得及换;身上开始长尸斑了,很多,到处都是,还有疮,一直在流脓。左腿比右腿短了三十五点七公分,嘴里……嘴里是别人的牙齿,不过断掉之后就重新长出来了。我就是那种东西变成的,连血管里流的都是牲畜的血和……对不起,至少……我没办法骗你。我不能骗你。米……米哈伊尔。我不想再……再说……我……”
  “那就不说。”米哈伊尔努力地不转头看他,他知道亚伦会害怕的,“我会和你待在一起,我会永远爱你,终有一天,我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够给你足够的安全感,让你快乐。”
  “对不起。”亚伦小声说,“我知道你……你是不会介意的。但是我实在是没法忘记——哪怕是切碎还更好,我曾经很多次——腐烂。”
  “不是你!你一直很好。”米哈伊尔坚持纠正道,“只是这具身体。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你不喜欢,我就努力去学,用世界上最好的材料为你做一副新的。”
  “哪有这种事的呀,米哈伊尔?”亚伦无奈地说,“更何况……”
  米哈伊尔闷闷地说:“直到现在你还在忍受痛苦,而我无能为力。要是有任何可以让你摆脱这一切的办法我都会去尝试,就算要流一千个义人的血我也不在乎。”
  “那不——”
  “那不一样吗?”米哈伊尔打断道,“你何必欺骗自己呢,亚伦?我在这事上的技艺难道比得上你吗?我们离开雅兰堡的第三天,你彻底散架了,我花了整整七天把你缝起来。大腿和上臂的骨头都坏了,手指碎得拼不起来,肋骨只剩下三根。我挖了三十七座坟墓,杀了二十三个人,你不问我也就不说,可你不能现在告诉我那不一样!”
  亚伦目瞪口呆。
  米哈伊尔唯一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凶狠的表情,凶狠的程度顶多是条连路都走不稳却企图保护妈妈的小狗,而说这话的时候米哈伊尔甚至没有看着他,只是盯着尚未被地平线上的霞光侵染的蓝天。
  “我看着的是你,拥抱的也是你,亲吻的是你的手。”米哈伊尔说,“亚伦,你不能到了这时候还想着抛弃我。”
  “不、不是我要——我只是——”亚伦结结巴巴地抓紧他的袖子,又扭过头去对着空气说话,“我只是……我得告诉你。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假装一切都很好地享受这样的生活。我不能欺骗你,不能让你做什么猜测,偶尔也不行。我——我也知道,我知道!我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说出这些你只会更想救我,可我也不能——”
  “我不是因为想救你才爱你的。”米哈伊尔说,“我是因为爱你,才希望你快乐。”
  “可是、可是我也没办法接受——接受那么多啊!”
  “不接受也没有关系。”米哈伊尔看着他说,“你也给了我很多我没法接受的,但是你根本不记得,所以一直以来我也没能鼓起勇气告诉你。”
  “……再,再等等。你等等再说,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辉煌而黑暗的夕阳之下,医生转过头来仰头看他,脸色惨白,像赌徒最后的孤注一掷:
  “好吧,好吧,我说,我得说……我,我骗了你,也骗了坎迪·凯恩。我比你所知道的软弱得多,但至今为止我不敢对任何人交代……没有人会原谅我,米沙,你真的能够原谅我吗?我真的要说吗,可我该告诉你……我必须告诉你。你应当有这个权利。”
  “我不觉得你有做错任何事,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审判你。”米哈伊尔任性又冷静地说。
  “我原本可以救下克里斯汀的。”
  “你救不了她的。对不起,我也没跟你说实话,你第一次跟我提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绝无法救她。”
  “不,不是那样的,不是你想的……我听见了密特拉的声音。在哈利死后,我听到了祂的声音。实在是太痛苦了,一开始就……我不是为了拯救或帮助什么人,只是为了逃避那种……现实。我说我没法忍受了,然后就听见祂说祂也一样痛苦。这么久过去我也不知道当时与我对话的是父神自己还是里面的众神,但是我得知了只要没有灵魂就不会痛苦了,只要分祂一部分也能缓解祂的处境。
  “事实如此,事实如此……分走一半灵魂之后,烈阳城的日子就没那么难熬了。我没有忍受你们所知道的那种非人的折磨,因为……因为是我自己放弃了人类的心。没有羞耻之心,很多境况就没有看起来那么可怕,我很难感受到痛苦,‘骨折’和‘骨折造成的痛’是两回事,‘被杀’和‘死亡’也是两回事,你能理解吗?圣骸和我融合得很顺利也是因为这个,我一点也……没有反抗。因为实在是太舒服了,不用思考也不用感受,像是……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我不该那么做的。那点痛苦算得了什么呢?要是真像坎迪·凯恩告诉你的一样就好了,我坚持到了那里……我也不会杀害克里斯汀。她那么信任我,米沙,可我咬她的时候心里一点也不害怕,因为那颗心都不是我的。我只想——我咬她、咬死了她,只是因为我饿了,我甚至没有想到人被咬断脖子是会死的,因为我自己不会死啊……”
  亚伦说得语无伦次,牙齿咯咯作响,米哈伊尔却在他越来越小的声音停止之后忽然说道:
  “那太好了。”
  “什么?”
  “那太好了。”米哈伊尔重复了一遍,长长地、长长地松了口气,露出了一个放心的笑容,“原来那些日子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难捱,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亚伦。你需要的话我就原谅你,但我不觉得你做错了什么,你们都只是当年教会的受害者而已。现在,你可以忘记那些了,因为我就在这里。”
  “米、米哈伊尔……”
  亚伦有点被他吓到了。事实上,他的确忘了刚才自己说了些什么,克里斯汀早就死了,他想的是——雅兰堡。离开雅兰堡之后,米哈伊尔究竟——
  米哈伊尔强硬地打断他的话头,站起来说道:
  “现在轮到我了,对不对?我也有很多很多要向你坦白,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亚伦跪在地上看他,两条腿软得站不起来,他简直分不清楚敬畏、恐惧和爱慕,他几乎想就在这里和米哈伊尔做些别的,仿佛这里是没有人类能够打搅的世界的尽头、生命的终点。
  米哈伊尔仰起头,声音里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善的笑意:
  “你拥有我所见过最美丽的灵魂。无源的火焰、清晨的星星、初春的河岸,以前我分辨不清,现在我知道了,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叫罗林斯听见我那时的心跳,他会毫不犹豫地来杀你。”
  “……什么时候?”
  “奥格涅西卡森林的夜晚。”米哈伊尔闭着眼睛,嗓音轻快,像一个少女的梦,“你抱着凯瑟琳,看着我们的样子好像魔鬼要来抢夺你的孩子。但过了一会儿,您又对我投以愧疚的目光,那在月亮底下实在是太漂亮了,以至于过了那么久我才发现你的左眼是看不见的。就在那时,我打开灵视,看向你的灵魂。”
  他睁开眼睛,朝着渐渐染上橙紫色的天际梦幻地笑起来:
  “那时候我也只有十六岁,比现在还要虔诚、愚昧、一无所知。我……自惭形秽。”
  “……什么?”亚伦张大了嘴,干涩地问道。
  “我看到一尊天使驾着爱弥儿,抱着一个女孩在地上行走。你帮助我、教导我、喜悦我,即使在熔岩岛的那个夜晚,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来拯救你。”
  亚伦面色惨白,用手撑着地面挪了两步,还没站起来,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米哈伊尔单膝跪下扣住他的双手,像安娜为他介绍二十岁的亚伦那样,将额头抵在亚伦的额头上:
  “与我重逢吧,亚伦。”
  “什么?”
  亚伦悚然一惊,无数陌生的回忆骤然涌入脑海。
  “太阳神,我们的父神,是一位非常伟大、充满爱与荣光的父亲,是你我所能想象的世界上最高尚的意志。祂自身的处境很不好,很糟糕,但祂没有接受你献给祂的一半灵魂,反而在与诸神的战争中竭尽所能地保护了你。在我踏入窄门之前,你都生活在祂的天国中。离开烈阳城开始就是我在执掌窄门,所以我知道这段历史,我看到你……在为祂,和天上的诸神战斗。”
  “我不记得。”
  “你会想起来的,因为那就是你啊!窄门内外的你是同一个灵魂,只是没有相应的记忆。你的痛苦、成长、喜悦、经验,都是不用思考、无需回忆就可以共通的本能。
  “地上的‘窄门’一开始是圣子设立的净化之所,他制造‘窄门’,将它作为灵的战场,希冀于在里面杀死已经与他相融的诸神的意志,但是他失败了。门后的世界是被试炼者最强烈、最傲慢的愿望的投影,只有世界上最纯洁幸福的人可以从里面活着出来。一开始我对此一无所知,连续踏入窄门九次,企图‘拯救’1225年的你,而每一次你都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甩开我的手,把我推出窄门。
  “我的母亲科斯特罗玛深知我的愚蠢和天真、傲慢,在我第一次挑战的时候就切断门与神的联系,将它放在我灵中。所以只要任何一个灵魂想要离开的愿望达到一个限度,任何‘门’都是窄门,我能够从中脱离。”
  亚伦短促地咳嗽一声,好像被一把剑当胸刺穿后咳出血来。
  “第一次,我们去烈阳城救克里斯汀,你将我推进圣所大门,为此被希尔钉在门上。
  “第二次,我更加耐心,哄骗你在路上多待了两个月,直到大部分伤势痊愈,然后我一个人救出了克里斯汀。可她伤得太重了,我那时的能力仅限于制造圣水、熔化金属,而你的手已经没法为她治疗了。断断续续地治了一个月,一天早上你叫我出门去弄些羊奶回来,我出了门再没能回去。
  “第三次,我骗你在磐石城的钟楼歇脚,那里不容易被发现,然后连夜将克里斯汀还有几位爱德华兹医生一起救了回来。我没有救其他人,所以他们对你发怨言,认为是你连累了他们,却在磐石城享受尊客的待遇。你们的争吵引来了卫兵,他们点火烧了钟楼,我说我能带你跳下去,你就把克里斯汀塞进我怀中。跳下去的时候,我看见……那几位医生杀了你,然后自杀了。
  “第四次,我吸取教训,抢先一步杀了克里斯汀以外的、出言伤害你以至于你轻看自己性命的——你的家人。人类真奇怪……你又累又怕,神志不清,却能辨认出是我下的手。你叫我走吧……把我推出地牢。
  “第五次,情况又有了变化。前四次我都是在哈利刚死的时候进门的,这一回我救下了哈利。但一安顿好帕翠西娅和杰瑞米他们,你们就要去烈阳城。你对那个真实哈利的投影言听计从,私下跟我说哈利比你更值得救。我们一进修道院就遭遇了圣徒,我拦下伊莎贝拉和希尔,你引开了亚撒利亚,哈利去找地牢。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的全身被亚撒利亚的言灵扭坏、打碎,我向你走去,踩进了你身前的地门。
  “第六次,我将你们带去了伊里斯,没有什么克里斯汀,我们在那儿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开了一家医院。你听说了索伦大公为自己的情妇劳拉寻求名医的事,悄悄抛下我们,去把她带了回来。哈利是个好人,劳拉一到他就在准备带你们逃跑。我们兵分三路,我和你还有杰瑞米母子、帕翠西娅母女一道,半路上却听说其他人被抓的消息。安顿好她们四人,我们立刻赶去索伦大公的领地,但其他人已经在森林里被鬣狗咬死了,劳拉的下场尤其凄惨。我替你杀了索伦一家,帮你放火,最后时刻你忽然冲进火场,将房门关在我面前。
  “第七次,我们在福音森林和其他人分开了。我装作坏人,留下你作为人质,哈利带着幸存者前往伊里斯。我们去了亚巴顿,在最寒冷的地方定居,没有我你甚至没法出门。但是你很快认为我是个好人,因为我实在没法为了一个借口去伤害你。你提出想见见哈利……我怎么能拒绝呢?但是我们到的时候又撞上了圣徒,亚撒利亚要求其他人不得伤害你和哈利,因为他需要一对尽量相似的兄弟……最后时刻你没有去救哈利,你为我挡下了伊莎贝拉,被‘卡诺瓦’拦腰截断,我被你撞开,掉进山洞里。
  “第八次,我没有答应你去见哈利的要求,但罗林斯受封成为圣徒后回他的故乡巡礼,遇上了我们。你想杀圣徒报仇,我就杀了他为你报仇,他却说……却说教会抓住了哈利。你求我去救他们……救人和看看怎么能一样呢,我只好带你去。
  “第九次我放弃了,我没有救任何其他人,只带了你走,告诉你其他人都死了,你是传承爱德华兹家族之文明的唯一希望,以此为借口带你乘船去温暖的圣春岛。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和平、幸福的一年,然后你自杀了。”
  米哈伊尔从领口摸索出挂在银链上的黄铜钥匙:
  “对我来说这把钥匙不是什么圣所大门的钥匙或者米迦给你的护身符,这是我们家里的钥匙。那时候,你的生日临近了,我问你想要什么礼物,你头一回主动跟我交谈了许久……告诉我月亮海的传说,说想要里面的‘月亮’。那也是你第一次跟我提要求,我好高兴,准备了很多东西。我们去了海上,深夜里海面平静,我潜下去,很久很久,选了一个最大最漂亮的月亮。
  “我抱着它浮上来的时候我们的小船漂在血中,你用钥匙划开了手腕浸在温暖的海水里,你的血还是热的,因为你已经等我等了很久。夜里都是深蓝色的海水和黑色的礁石,还有黑色的血。你闭着眼睛趴在船舷上,月亮照在你的身体上,我们只有一艘很小的船。我握紧你的手,你的身体,你的灵魂就压翻了小船,把我推向海底,把我推出门外。你的口袋里插着一束勿忘我,那是我在查莱克的时候送给你的。
  “我在船舷外抱着你,抓着你的手想给你止血,然后大海裂开了,你最后一次把我推出了窄门。”
  “但是……但是!”亚伦闭着眼睛不敢看他,却感觉到他的眼泪掉在自己的脸上,“但是……每一次,每一次你都对我说‘谢谢你,米哈伊尔’。”
  “那是假的,没有发生过,只是试炼。”亚伦哑声安慰他,“米哈伊尔——”
  “在维克菲尔德,那个晚上,你进入了窄门。”米哈伊尔低声说,“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对你造成了什么样无法挽回的伤害。”
  亚伦有点被他抓痛了。
  “我记得,”亚伦想着竟然笑了起来,“那是个很不错的梦。我梦到……梦到我们好好地生活在翡翠城,还梦到了你。原来那是真的你啊,早知道我就答应你了。我怎么会愿意叫你去当教皇,而不跟你去地上天国呢?”
  “不要在这时候安慰我。”这么说着,米哈伊尔却哆嗦着碰了下他的嘴唇,温暖的大手覆上了他的胸口,“你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躺在教堂后排的那个人吗?那就是你的半个灵魂。你为父神和祂里面的意志厮杀了三百年,然后为我的缘故失去了眼睛、心脏、手指、完整的骨骼……几乎全部的一切。反倒是被我杀死的斯坦利,早在我出生之前,就用他的心在父神那里为你换了一颗……为我跳动的心。”
  亚伦咽了口口水。
  “你的父母为他——你治疗之后,没有认出他,也不觉得能救活他,甚至没有带他回家。但是……那不是完不完整的问题,谁见到都很难认出那是一张脸。但是、但是!我从来……从来没见过他那么……那么满足的表情。他——你最后……最后认出我了。但是你不恨我也不后悔,对我说……‘谢谢’。
  “不,事实上……我觉得,只是我看出来他在感谢我。然后,他……他幸福地……幸福地睡着了。我看见……看见他消失的轨迹。他回去了,高高地、高高地飞上翡翠城的天空,在你身边躺下,终于和你……合二为一。”
  夏季傍晚的风吹过鲜花盛开的草地,橡树、雏菊和向日葵将沙沙的叹息朝同一个方向汇入。
  亚伦这才猛地呼了口气,然后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馨香热烈的空气。
  “亚伦。”米哈伊尔那双没有瞳孔的蓝紫色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在我面前的就是你的全部。你比任何人都坚强、善良、美丽,圣子在门内燃尽了他的肉身,西希家失去了他的视力和寿命,斯坦利失去了他的心,我失去了我的母亲,而你带回了你的一半灵魂。”
  然后亚伦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米哈伊尔见过这种哭法,在那些祈求圣座的宽恕的国王身上,在那些眼睁睁看着孩子咽气的母亲身上,在那些流离失所、被工作和家人抛弃的父亲身上,还有那些饿了好几天突然得到了一块三明治的乞丐身上,从没想到亚伦会这样跪在他脚边哭泣。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一点微妙的引诱。
  那是一个被日日夜夜的惨叫摧毁的声音。
  亚伦说:
  “你以后会后悔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
  “我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个神。”米哈伊尔背对着正往下坠落的太阳,“我来为你建造神国,我来护卫你的星星和火焰,晨雾散去之后,我来成为照耀你的河岸的太阳。”
  亚伦抽着鼻子、扶着地面,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混乱地、绝望地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牙齿打颤,什么也说不出来。
  米哈伊尔也站起来,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
  “我抹除了烈阳城一切关于我的印记。我的名不会再被传颂,我之所行将变成屠杀和丰收的童话,那就是太阳骑士和丰收祭司日后的存在方式。就在现在,齐格弗里德联邦有凶徒以我的名义敬拜祈祷,希望我往敌人的城中降下瘟疫;伊里斯有逃亡的骑士向我祈求,不是要救他的性命,而是为教会赢下战争,用伊里斯人的血为他的弟兄报仇雪恨;亚巴顿有饥饿的男人向我祷告,他的妻儿都饿死了,他希望我将世界的其他地方也变成无法耕种的冰原;诺伦、波托西、艾登、红月、新月群岛,每一寸教会的铁骑踏过的土地都在回荡这样的声响。
  “只有你,亚伦。你是我的信徒,我的信众,我的圣徒,我的行走在地上代我罚过的天使。除你以外,没有别的名,我可以靠着得救[1]。”
  “米沙、米沙、米沙——米申卡——米哈伊尔!”亚伦一边走一边小声快速地念诵他的名字,简直要连自己姓甚名谁、身处何方都忘记了。比恐惧更让他恐惧的是喜悦,他知道米哈伊尔再也不能离开自己了,他不该为这种事这么高兴,至少不能让米哈伊尔知道,可他除了这个名字还能想些什么呢——
  “如果你离开这个世界,亚伦,我不会死。”
  米哈伊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平静、温柔、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娇气,和每次从背后抱着他、求他侧过脸来好让自己亲吻的时候一样:
  “我会变成魔鬼的。”
  亚伦停住了脚步。
  医生的膝盖还在打颤,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猛地跳出来,在一切重要的复杂的摆在眼前的问题以先告诉他:你该吃点东西了,坐下来和米哈伊尔一起享用晚餐吧,就像在家里一样,就像和家人一样。
  他缓缓转过头去。
  米哈伊尔屈膝吻他。亚伦不由自主踮起脚来,后脑勺被他连着宽沿软帽扣紧了,可碰上来的嘴唇那么柔软、轻缓,像凌晨时分撩起乱发的呼吸。
  然后,世界上最后一个神单膝跪在他面前,吻他的手背,又抬头看他。连绵的山坡上只有一棵橡树高高矗立,就像微暗的天空上只有天边还点缀着大片瑰丽的云霞;草浪和花海在夏日的夕阳下起伏,蒸腾起一片生机勃勃的气息。
  米哈伊尔看起来仍然年轻美丽,米哈伊尔在长大成人的前一刻永远地为他停下了。无论什么时候看到米哈伊尔,亚伦那颗无论是否存在、是否属于自己的心脏都为此疯狂鼓动,只有那冲动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亚伦·扬·爱德华兹一个人的。
  那双晨星晨雾般的蓝紫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地平线上的太阳落下去了,没有再从米哈伊尔身上升起来,但亚伦头一回在那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说:
  “从今往后,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库帕拉只为你燃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1]使徒行传4:12除他以外,别无拯救;因为在天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