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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归途

书籍名:《苑中禽》    作者:一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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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郁公子已经醒了,据服侍的人讲,公子虽然身体还弱,但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晚膳多用了半碗粥,陛下放心便是。”
  赵钧默然点点头。是啊,郁菀来了,他最亲近、最想念的人来看他了,他岂会不舒心快活?
  “阿白身子不好,不宜随便搬动,还是住在那里便好,郁菀在清宁殿住下吧,也方便他们姐弟相见。”
  话虽如此,临到就寝的时间,赵钧却迟迟不肯歇下,哪怕已经看了一天的折子,哪怕最后一封奏折上所书内容他都已经烂熟于心。李德海知道他的心事,虽不敢相催,到底也担心赵钧的身体,委婉提醒道:“陛下,已经亥时了……”
  赵钧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却没有把视线从书卷上移开的意思。李德海看的心焦,忽见弘福进来通报,道郁大小姐求见陛下。
  赵钧手腕一僵,道:“不见。”
  郁菀却撩衣跪下,声音穿过雕梁画栋的殿堂传入赵钧耳中:“郁菀求见陛下。”
  那一瞬间赵钧心中的燥火几乎要腾空窜起。他岂会不知郁菀此时求见是为何故?郁白在雪夜长跪是为让他放过他姐姐,郁菀如今星夜求见自然也是为了郁白。
  这一对姐弟……赵钧不觉得感动。手中竹管紫毫笔啪的一下硬生生折断,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之声。
  “传。”他也不看断笔,慢慢合眸又睁开。
  他本满腔不悦,然而看见那年轻女子的一刹那,一腔怒火却骤然熄灭了。
  他略微叹息地想,亲缘是何等神奇的关系,郁菀同阿白……长的真的很像。
  仿佛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只是一者添了秀丽婉约,一者添了英气俊朗,然而细看那眉宇间,却是同样的坚韧和执着,如同风雨天挺秀青茂的翠竹,任风吹雨打亦不改其志。
  赵钧久久凝视着眼前之人,思绪万千,出口却是:“他还好吧?”
  ——郁菀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
  赵钧能说出这话,想必对阿白,还有几丝情分吧……她来前旁敲侧击地问过阿白这些年的经历,郁白恐她忧心,不曾据实以告,然而这一切又如何瞒得过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郁菀,若是寻常侍卫,岂会住进乾安殿,得皇帝青眼至此?
  何况他落得这一身的伤病,说几句话便要咳嗽,怕冷怕的无时无刻不揣着手炉裹在厚厚锦被里……她记得昔日的郁白是那般康健明朗,数九寒天也能骑马入山,若不是那皇帝,若不是他……阿白怎会成今日这般弱不禁风之态?
  郁菀款款道:“劳陛下牵挂,舍弟一切安好。”
  “那便好。”赵钧顿了又顿,“自若水城入京不易,你不必急着离开,多陪陪他。他很想你。”
  赵钧闭口不提“他”为何人,郁菀却娓娓应道:“是。阿白自幼少人疼,谁对他好些,他都牢牢记着,寻着机会便十倍百倍地还回去,生怕辜负了旁人似的。我得了他一声姐姐,自然不能糟践了他的心意。”
  这些话赵钧自然是不想听的——他恨不得郁白没有一切过往,生命只有他一人存在。然而郁菀娓娓道来的声音却好似有种魔力,在他的默许下愈发大胆,渐渐在他面前勾勒出一个幼小、乖巧而聪慧的孩子的轮廓。
  那个年幼的孩子睁着澄澈双眸看他,朝他扬起一个略显羞涩的笑。
  忆及过往,郁菀的声音柔和了几分:“我不过是比旁人多疼了他几分,他便掏心窝子地一口一个‘姐姐’唤着,能掏空所有月钱给我买一支簪子,黑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你,教人心疼的紧。”
  时光荏苒,年幼的郁白迅速抽条长高,最终映入眼帘的是燕南阁中桀骜不驯、漠然乖戾的少年。赵钧冷冷打断:“他不是孩子了。”
  郁菀蓦然抬首,冲口而出:“是,可他依然是我的弟弟,是陛下……陛下昔日看重的人,不是吗?”
  这话已触龙鳞,可是如今箭已在弦上,又岂容她有任何的犹豫和恐慌?郁菀仰头望向那面色漠然的帝王,言辞恳切:“陛下是天子,自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舍弟无名之人,无德无才、身体孱弱,又是男子之身,如何能服侍陛下身边?望陛下允准,让舍弟出宫去!”
  “您贵为天子,自然可以用权势压人,用武力逼人屈服,这是谁都阻止不了的,但……”郁菀眼见赵钧脸色愈发冷凝,虽是心跳如雷,却仍然鼓足勇气直视赵钧双眸,重重叩首,“郁菀不知陛下与舍弟的渊源,只是想着,陛下绝非冷漠无情之人,若是能将旧情施舍舍弟几分……郁菀纵死,也无憾了。”
  她在皇帝眸中捕捉到一丝一晃而过的怆然。
  冬夜,烈火漫卷苍穹,白衣燎成灰烬。御书房的门悄然打开又关上,是李德海进来添灯了:“陛下,该睡了。”
  那一盏灯花不知趣儿地扑簌簌乱跳,一如那夜映亮宫城的大火。赵钧枯坐一旁,凝望它许久,忽然难以忍受地别过脸去。
  所有人都在劝他放走郁白。
  可是那样的话,他就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失去郁白了。
  他不舍得。
  。
  赵钧悄悄来到郁白床边时,郁白已经睡下了。许是白日与姐姐重逢耗费了不少精神,他这会儿睡的格外熟,苍白了一整个冬天的面颊泛起丝丝红润。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俯下身去吻那双微张的唇,想听他含糊又依赖地唤“赵钧”,想将他紧紧拥在怀里,无论是亲情还是自由都不能将他夺走。
  可最终,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只轻轻地、轻轻地问了一句:“阿白,你认得我吗?”
  郁白没有回答他,却有无数道过往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向他而来。
  鹤唳九霄,自当扶摇万里,无樊笼之伤。皇兄,这世上的事情,绝不是抓得越紧,就越不会丢……
  天下俊秀少年何其多,陛下何必可着这一个可怜孩子折腾呢……
  您贵为天子,自然可以用权势压人,用武力逼人屈服,这是谁都阻止不了的……他依然是陛下昔日看重的人,不是吗?
  我情愿死在流放途中,情愿从没遇到过你,也好过如今这样,在这宫城里做你的宠物……赵钧,如果没有那两年,我也不会爱你了。
  寒灯照孤影。赵钧枯坐着,心下一阵一阵的悲怆。
  他究竟是怎样的洪水猛兽啊,郁白宁愿假装痴傻也不愿以真面目相对,宁愿服毒自尽葬身火海也不愿留在他身边,宁愿一死了之,也不愿对他多解释一个字……可是他能怪谁?怪郁白冷漠无情,怪郁白心太狠吗?
  他们也有过那么美好的初相识。
  冷月如霜洒落,赵钧全身发冷。如果他不去找容寸心来识破郁白伪装,那么阿白是不是便不用忍受这毒药火海之痛?如果他不曾用郁菀凤十一等人多加威胁,那么阿白是不是便不会雪夜长跪染一身病症?如果他不曾用诸多手段强取豪夺、逼迫郁白屈从自己,那么……那么他们如今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正如郁白昔日所言,没有那么多如果。
  天边浓云无声散去,露出半块银白的月亮。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而今明月尚在,彩云已散。
  “罢了,去吧,去吧……”赵钧略微踉跄着起身,声音喑哑到他自己都听不清楚,叹息随着风消散在安息香浅淡的香气中,“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去吧……”
  。
  数日后,有一帆船自长安沿渭水南下。
  船行颠簸。郁菀匆匆踏入内室,正见郁白躺在床上,双眸紧闭,额前却是冷汗涔涔。她记着大夫的嘱咐,快步上前,却听郁白双唇嗫嚅,模糊不清地念着:“赵钧……”
  赵钧……自踏上这南下的帆船,这已不是她第一次从弟弟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了。她知道,那名字属于如今的九五之尊。
  郁菀心下叹息,持绢帛拭去郁白额前冷汗,柔声唤道:“阿白?”
  清风活泼泼地撞开窗子,唤醒了沉眠的旅人。
  郁白猝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两岸挺秀青山,一双手轻柔地为他拭去泪珠:“阿白,我们回家了。”
  青山绰绰,江阔云高。
  远望水天一色,近看波光潋滟,时有水鸟振起雪白羽翼,自微澜碧波上滑翔而过,清风鼓足劲儿扬起船帆,一景一情恰如当年幽闭深宫、不见天日的旧梦,那是万卷文字也不足以描述的风月无边。
  郁白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忽地潸然泪下。
  成元四年春,郁白于弱冠之年,离宫归家。
  作者有话说:
  阿白终于离开了,新生活开启,喜欢BE的可以停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