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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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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书籍名:《应许之期》    作者:笼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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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觉头一回知道,什么伤口都没有也会疼得身体发颤。
  这样寒冷而又潮湿的夜晚,他给宋珂穿上毛衣,背到身上以后整个人就已经看不清路了。他的眼皮在颤,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胸口痛得翻江倒海,眼前的一切都是天旋地转的,可并不因为什么,只是因为恐惧。
  恐惧宋珂离开自己,恐惧宋珂再也醒不过来。
  从来不知道人可以痛到这种地步,像是胸膛被刀活生生剖开,剜走一块肉,心如刀割也不过如此。他在剧烈的疼痛中隐忍地吸气,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裂开来,感觉到肝胆剧裂,开始没有缘由地发晕耳鸣。
  把宋珂背到自己车上,抖着手绑好安全带。外面来往的车辆和路灯像审判的眼睛,而他只能那样睁大满是血丝的双眼,用尽全力死盯着前路,在一阵强过一阵的缺氧里心急如焚地把车开出去。
  快,一定要快。
  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出现这样一道声音。
  夜空像块沉厚的黑布,把地面罩得漏不出一丝新鲜空气,可是风又冷又潮。宋珂在座椅上蜷缩着,身体完全无意地蜷成了一团,两只手紧紧压着自己的胃。陈觉把车疯狂地往医院开,每一个红灯他都全速闯过去,油门踩到底,周围的大楼几乎都有了重影。
  到左转路口本应该等灯,可是宋珂忽然轻微战栗,口边还开始泛起白沫。陈觉偏头看了一眼,就一眼,冰凉的触感忽然像蛇一样爬过脑髓。
  不对……
  不对。
  这一幕似曾相识,可它什么时候发生过?
  眼前忽明忽暗,心脏在胸腔里急促抽搐颤动,神经也变得紧张莫名。心里好像很恐惧某件事的发生,只是他说不出来,头顶被乌云笼罩,窗外的霓虹灯与车流骤然变得扭曲斑驳。
  不,不能再这样,要保持清醒,要把宋珂——
  恐惧的念头还没消失,眼前就突然强光一闪,车身在湿滑的马路上猛打了一个旋!
  砰得一声,与另一辆车迎面相撞。
  下一刻挡风玻璃砰然爆开,他用尽全身力气侧扑过去,将宋珂牢牢地护到怀中。
  最在乎的人昏迷不醒,失控的车身,还有无能为力的自己。一切细节犹如重演,熟悉得仿佛一场从未离开的梦魇,狂风暴雨一样从记忆深处汹涌喷薄而出。陈觉额头被尖硬的玻璃片扎破,鲜血顺着额角往下流,双眼更是糊得完全睁不开,可他仍然抱着宋珂,双臂如同铁铸,死死抱着怀里瘦骨嶙峋的身躯不肯松手。
  脑海里仿佛有一个人在告诫他,不能松,千万不能松,因为一松手就再也抱不到了。
  是谁?
  耳边嗡嗡直响,不知是刮进来的冷风还是什么。他全身冷得直抽搐,血渗到眼睛里,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无力徒劳地挣扎:“没事,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仿佛穿过了遥远的距离,很久的时间,却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回应。
  眼前血色如雾。他听到自己胸膛里怦怦的心跳,闻到那股隐约的药味,闻到浓烈的血腥味。撑着座椅无论如何也直不起身,直到手背忽地湿了一小片,烫得心口一缩——
  “陈觉……”
  有人在喊他,声音低弱。
  他急得全身打颤,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尝试许久才勉强睁开眼。结果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的却是母亲。
  怎么是母亲?
  竟然是母亲。
  很大的一颗眼泪落在他手背上,是妈妈在哭。她被安全带束在车座上,身体侧不过来,脖子上、手上,到处都是血,平时总是柔顺的头发显得很蓬乱,毛衣的袖口都被浸成鲜红色。
  “陈觉……”
  妈妈在叫他。
  他急得五脏俱焚,冲过去解开安全带,把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抱到怀里:“妈、妈!没事的,你别害怕,有儿子在,儿子会救你。”
  翡翠镯子碎了,母亲的右手腕鲜血直流,伏在他肩膀上微弱地喘气。他吓坏了,双手搂着她摇撼:“妈,醒醒,别睡!别离开我。”
  母亲的眼皮格外沉重,脸上也流了好多血。他拿衬衫袖子去擦,怎么擦也擦不完,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深,最后只能两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妈……是我啊,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她手心还攥着一团半湿的纸巾,那是因为吃药前还在为了他的事哭。想到从今往后陈觉和陈念又一次没有了妈妈,她就禁不住心酸。怎么她的孩子这样好,命却是这样苦?她左手用纸巾擦眼泪,右手抓起一大把安眠药吞下去,一点也不害怕,只是舍不得。
  陈觉抱着她,在车里放声痛哭,因为这是他第二次失去母亲。
  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来了又走了,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竟是被自己害死的,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他的妈妈,一辈子没有害过人,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嫁给他爸爸,成为他妈妈,最后还死在去医院救命的路上。
  原来是他自己,亲手将母亲送上黄泉路。
  原来是他。
  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妈妈只是看着他,怔怔地看着他,落下两行眼泪。想要把手抬起来摸摸儿子的脸,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他只好慌张地把脸凑到她手心。
  “妈、妈!”
  结果她只替他把额角的血擦了擦。
  原来他自己也伤得很重,头破血流,眼珠子里充的全是红血,可仍然嘶哑地喊:“妈,儿子害怕……”
  她是不怕,但他怕,只是她没办法。
  其实她吃药就是为了替丈夫赎罪。可是到了最后一刻又有些不想死了,想留下,因为怕陈觉想不开。
  她微凉的手指按在他额上,躺在那里只是吸气,可惜声带已经僵了。张了张嘴,呃呃呜呜,舌头打不直,百般努力还是不行,最后只能不甘心地睁着眼,凝望已长大成人的陈觉。
  手柔软地溜下去,再也握不住。
  失去母亲的那一刻陈觉恨极了自己,身体极痛,灵魂却是茫然的。他都没有意识到妈妈走了,没有意识到妈妈就死在自己怀里,他软弱得像刚出生的婴儿,直到昏过去前一秒也还在说:“妈,我错了,我好好吃饭,我回公司上班,你不要离开我们……”
  他是错了,错在太执迷,错在太重感情。他是爸妈的儿子,学到的也是爸妈的优点。他像陈宗义一样优秀,又不像陈宗义那么冷血,他像许冬云一样真诚,又不像许冬云那么内敛。他热情,直率,果敢,聪明。他性格懒散,偏偏做事认真,出手阔绰,偏偏又体恤赚钱的辛苦。他是这世上最最独一无二的陈觉,他很好,只是很好的人也会犯错。
  他应该像宋珂希望的那样当断则断,可惜他没做到。“忘不掉”这三个字害了他,也害了他母亲,所以他就逼自己忘掉了。这个诅咒梦魇般跟着他,时隔一年,再一次布下天罗地网。
  往事在眼前一页页翻过,他看见母亲死在保时捷里。
  想起来了,保时捷。三百多万买来的,价格倒不算惊人,不过当时全临江找不出第二台来,这被他引以为豪许久。
  当时将车一运回家就遭到父亲训斥,讲他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整一派败家作风。继母却在晚餐时笑着替他作保:“真要是能开上三年,平均下来也不算奢侈。况且陈觉今年表现很好,出去玩还晓得给家里人带礼物。”又朝他爸腕上努努嘴,“之前还说不喜欢儿子送的这只表,现在不也戴得不肯取下来。要我说,儿子只要懂得孝敬咱们,买几辆车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是妈最懂我。/>  当天晚上他去献殷勤:“新车坐着特别舒服,改天我带您出去兜风,想去哪都成。”
  中式书房看起来不甚豪华,然而布置得温馨宽敞。母亲端坐在红木深漆的书桌后,笑容温和,气质雍容大方,用手里的书脊轻敲他的头。
  “少说漂亮话,你买这车难道是为了载我?趁着最近天气好,赶紧跟朋友开出去玩吧,我年纪大了不爱坐车。”
  “妈你年纪哪大了,你信不信,哪天跟我一起出去没准儿还被人当成我姐。”
  两人坐在书房里,地暖烤得脚底热烘烘的,桌上的点心瓷碟镀着淡淡金沙,桌椅漆面光滑明净,背后的书架散发着文雅的香气。
  后来聊起他成家的事,她不免唠叨了几句。他不爱听,板着脸站起来:“妈你能不能别老催我,我都说了不结婚。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想着留后,没有孩子怎么了,实在不行我到孤儿院领养十个八个的。”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一晃养子竟长这么大了,个子高得像能顶破天花板。
  “领养的毕竟不比亲生的。”
  他不以为然:“不用说了,我不迷信血缘,谁让我是你养大的?要怪就怪你对我太好了。”
  “好什么?”她拿儿子没有办法,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里却是极妥帖的。
  然后陈觉就认识了宋珂,为此与父亲僵持不下,直到父亲离世前才经由继母从中调停说了几句软话。再然后就是平静无波的几年,就是在家里见的那一面。宋珂没有一句交待就走了,许冬云是怎样明白剔透的人,当然知道事出必有因,可是孩子的私事她向来不插手,直到很晚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去找过宋珂一次后,她回到家里,问顾姨:“吃过东西没有?”
  顾姨端着托盘只是摇头。
  她也没有说话,只是进卧室拉紧窗帘,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一些东西。有陈宗义写给她的情诗,有他们第一次约会时舞厅的门票,也有他们拍的一套婚纱照。
  陈宗义腿脚固然不便,跳舞却很有一点风采。第一次正式约会他就带许冬云去舞厅,他个子高,里面灯光又暗,慢三步的节奏可以跟得上。起初她是很拘谨的,因为多年只待在校园里没怎么接触过社会,这种地方于她而言相当陌生。可是陈宗义为人绅士,话也不多,搂住她的腰跳得很从容。她却总是踩他的脚,笨得很,不住地向他道歉,他说没关系,以后多来几次就学会了。
  “学会也只是学会,我跳得不好。”
  “你肯来已经是最大的面子。”他说,“你这样的舞伴,一般人没有福气遇上。”
  她平时不常看新闻,交往三个月后才知道他结过婚,甚至还有两个孩子。顾忌当然是有的,可是难以下定决心和他分开。再后来跟两个孩子也见了面,发现孩子们都很可爱懂事,妹妹还小,尤其是哥哥,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许多道理,从不与她这位“外来客”为难。
  甚至哥哥面对她,偶尔还会主动地示好。头一回在家过年,他送给她一辆亲手拼的汽车模型,里头开车的乐高小人有点像他。她很喜欢,一直保存至今。
  走的那晚她把遗书整齐地叠好,上面压着的就是那辆小汽车。
  她说,儿子,妈妈走了。
  你别内疚,事情总要有个了结的,妈妈只是不想再这样下去。
  刚才你说我不是你妈,这话虽然是真的,可妈妈还是有点伤心。想起你小的时候因为一个超人玩具在街上跟我发脾气,也是这样瞪大眼睛冲我喊:“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早就死了!”当时我一气之下真想把你扔了,可又怕你爸骂我,只好灰头土脸地将你领回去。其实你不明白,父母之间总要有一个唱红脸的。你爸爸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就数对你跟妹妹还有点愧疚之心,凡事都愿意迁就你,所以这个坏人就只好由我来当了。
  这次的事也是一样。你爸爸命好,自己闯的祸撒手不管,留下咱们孤儿寡母来替他收拾。可是怎么办?你叫我一天妈妈,我就得管你一天,直到你不需要为止。思前想后,妈妈决定成全你。咱们欠人家一条命,那就还给他一条命,这样才最公平。
  下了这个决心,妈妈反倒踏实了。人做错事就得认,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爸爸逃了一辈子,到死还在担心事情会有败露的那一天。他懦弱,咱们不能跟他一样,尤其你还是个男子汉,更要懂得昂首挺胸比什么都重要的道理。
  我走以后你们不要有思想包袱,要敢于追求幸福,把日子过好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还有,要把妹妹照顾好,她性子傲,可她比任何人都在乎你。
  儿子,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咱们母子缘分已尽,往后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了,记得要坚强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