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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汽水(一)

书籍名:《稚齿》    作者:好雨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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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到,白教官就开始挨着挨着检查内务。
  六连的三个房间接连发出阵阵低呼——
  一会儿是谁的盆被白教官一脚踢翻,一会儿又是谁的被子被白教官一把拽开抖散扔在了地上。
  不合格,要罚,还真就不是开玩笑。
  好在席彦有钟秦指导,他的被子才幸免于难。
  今天头一回检查,能看出来白教官已经是分外开恩,都没吓唬不合格的同学下去跑个圈儿什么的。
  小同学们一想到接下来五天都要过这样的军训生活,就忍不住瑟瑟发抖,连连哀叹。
  只有席彦这个心思没在军训上的,还在分神思考中午吃饭钟秦他们那支标兵候选小分队会不会……各回各连吃呢。
  上午查完各个连队的内务,就快要到饭点,而吃饭、洗漱这种零碎的时间纪律不严,教官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即将迎来自由,大家都很雀跃,虽然去食堂也得列队去,只要列队,钟秦就得回他的标兵小分队。
  席彦瞪钟秦的时候,钟秦恍惚间都有种自己是个渣男的错觉。
  今天打饭的顺序是一连先去,晚上就反过来。
  等席彦他们六连打到饭,前面好些同学都吃完回宿舍午休了。
  比他们去的更晚的,是标兵小分队。要成为标兵,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就得训到最后一个才走。
  这些标兵小同学们准备凑一桌,但钟秦端着盘子离群走了。
  同连队的标兵问:“欸!钟秦!你去哪儿?”
  钟秦步履不停,说:“回连队吃,我朋友在等我。”
  钟秦端着餐盘找六连的位置,远远看见李文睿他们几个正在慢悠悠吃饭,连丁宣那个四连的也混在里面。
  一坨小绿人里,却并没有席彦。
  钟秦不自觉皱了皱眉,走过去坐下。
  杨子阳先看见钟秦,一行人抬头打了招呼,钟秦点点头,问:“席彦他……”
  钟秦还没问完,席彦就突然出现在他背后,撂下一句此地无银的话:“我可没等你啊!就是正好去小卖部的时候看见你了。”
  席彦用一个面包砸了一下钟秦的肩膀,塑料包装袋顿时呲啦一声。
  杨子阳乐了:“是是是,席霸霸你没等,都是我们在等。”
  李文睿附和道:“你主要负责给狗哥买点吃的犒劳一下。”
  丁宣捂着心口:“我这么多年便宜儿子当得太不值得了,他除了想给我买白菊花放在教室门口,就没想过给我买点别的。”
  席彦坐到钟秦旁边闷着,又愤愤然从袖子里抖落出一根火腿肠,和面包一起扔在了钟秦面前。
  ——钟秦打饭来得太晚,食堂已经没什么好吃的热菜了。
  席彦手上还有瓶可口可乐。
  瓶盖一扭,发出噗呲一声,好像生害怕别人不知道他在生气似的。
  于是钟秦心里也跟着汽水儿一起噗呲了一下。
  钟秦抬手,把席彦刚刚打开的可乐拿过来喝了一口,想压一压心里的奇妙感受:“你不是冰红茶派吗。”
  被抢了可乐的席彦看起来就像一瓶开盖前猛摇过的汽水,整个人都气鼓鼓的:“喂!我神圣的第一口!”
  周梓杰代表他们四壮士发言:“要不我们先回去,你俩继续就着冷饭打情骂俏?”
  席彦:“……”
  又是这四个字,有完没完。
  被打趣,钟秦面上也依旧岿然不动,他把可乐还给席彦,用筷子在胖嘟嘟的火腿肠上戳了戳:“我不爱吃这个。”
  席彦果不其然出离愤怒:“还挑三拣四!你知不知道你所嫌弃的,是多少狗所渴望的!”
  “你就渴望这个?”钟秦让他给逗笑了,“你这位大气包,是怎么做到随时随地都能给自己打气的?”
  席彦不吭声。
  “还没气够?就因为我没跟你说我要去标兵连集合吗?”钟秦把火腿肠扔进餐盘,发表并不自知的渣男言论,“当时人没确定,是暂时先过去,教官挑人。教官要是看我不顺眼我不就回来了吗,所以没提前跟你说。”
  席彦拿起钟秦放在一边没用的勺子,截走钟秦小半节火腿肠,不稀罕钟秦的解释了,闷闷道:“……快闭嘴吃你饭吧。”
  钟秦:“……”
  也对,闭嘴该怎么吃呢。
  钟秦安安静静吃饭,其他人都在闲聊,就席彦坐在钟秦边上闷着出神。
  ……是啊,他还没气够吗。
  只不过是擅自没头没脑期待了一阵、又擅自没头没脑失落了一阵罢了,钟秦又不是故意扔下他、故意不跟他一块儿待着的,他又有什么气的立场和理由呢?
  明明“心理年龄”都二十五了,却比五岁还不如,真就越活越回去了呗。
  席彦有被自己幼稚到,自闭了。
  具体症状突出表现为——消极对待军训,踏步踏步没劲儿走,口号口号没劲儿喊。
  身体力行地做到了江水所要求的“拿出学习的劲头来参加军训”。
  下午训练,白教官果然站在他面前,脸贴脸地吼了一句:“中午是不是没吃饭啊?!啊?!”
  可乐喝多了的席彦实在没忍住,当着白教官的面打了个长长的气嗝儿。
  他周围那一片小绿人的肩膀都抖得跟过电似的。
  白教官:“……”
  席彦想辩解:“报告教官!我不是故意的嗝——!”
  白教官:“…………”
  后来白教官让席彦打嗝打够了再训,罚了他半小时军姿。
  站军姿的时候,席彦没事干,脑子放不空,就开始瞎想。
  想之前中午吃完饭回去休息的路上,他拿着可乐一口没喝,准确说是从钟秦喝完他神圣第一口之后,他就再也没动过口。
  走到宿舍楼下,钟秦还说他:“不喝还买?是给我的就拿来。”
  他当即炸了毛:“狗才给你买!谁说我不喝了!”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狗,他甚至说完这话就扭开了瓶盖……然后盯着瓶口半天下不去嘴,耳朵还一点点烫了。
  “你在不好意思?你能喝我的我不能喝你的?”钟秦当时扬了一下眉,特意说,“我没挨着。”
  他当场就把可乐灌下去半瓶。短暂午睡起来后越想越气不过,又灌下去半瓶,一口都没给钟秦留。
  席彦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怎么这么不禁逗,挺没出息的。
  六连的队列此时正在一排一排训练踏步走,走完了的横排不在白教官的注意之下,氛围稍显轻松。
  杨子阳隔着两排,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问李文睿他们:“欸!你们看席霸霸那脸!怎么突然那么红?他是不是中暑了?!是不是该我们这些好同学挺身而出——送他去医务室了?!”
  李文睿和其他四壮士面面相觑:“十月份中暑?不太能吧……杨子阳,你想去医务室就自己麻溜儿地把脚崴了,别拿我们席霸霸当工具人使啊。”
  “……”杨子阳心思暴露,面露娇羞,“我还可以再坚持一下,一会儿你们谁送我去医务室?名额有限,先到先得啊!”
  晚饭,席彦没再给钟秦买火腿肠。
  只买了桶泡面。
  钟秦直觉这人对自己的不满又上一个档次。
  晚上七点集合接着训,从八点半开始,才陆陆续续有连队去洗澡,男女顺序也都轮着来,但无论怎么轮,标兵小分队都是拖到九点半最后去的。
  钟秦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六点要起床,所以十点宿舍就会熄灯。
  踏步走了一天的小同学们都累坏了,大都已经上床准备休息,连聊天都有气无力。
  钟秦放轻动作把自己的塑料盆放回床底下,虚胖的杨子阳睡在他下铺,把自己摊成了一张肉饼,支棱着手臂,气若游丝地跟钟秦打了个招呼:“钟哥……哥……你回来了……你竟然活着回来了……我已经分不清教官是魔鬼还是你们标兵是魔鬼了……”
  钟秦哭笑不得地给了他胳膊一巴掌:“有这么累吗。”
  杨子阳翻身侧躺,床吱呀响了一声,薄薄的床板看上去非常摇摇欲坠。
  他撇撇嘴,对钟秦说:“可不是累吗,你看席霸霸,罚站半小时,人都睡着了吧,回来就一直没吭声。”
  钟秦顿了顿,也不管杨子阳了,踩着梯子爬到上铺。
  上下铺是最简陋的那种,只有钢架和床板,铺着不大厚实的褥子,两侧都有半截矮矮的栏杆,能起到个保护作用。
  不过外侧的栏杆只到床梯口的位置,脚底下有一小截还是空空的。
  席彦的床铺就在他旁边,是与他紧密相连的隔壁床,肩并肩的款式。
  席彦人正缩在绿油油的军被里,死死贴着里侧的栏杆——要不是两张床铺的栏杆在中间硬邦邦地隔着,他这会儿可能已经滚到钟秦床上去了。
  钟秦把被子铺开盖好,没打算问席彦为什么罚站,只坐在床头看了席彦一眼,然后躺下。
  挨这么近,但这人还是倔强地给了他一个绿油油的背影。
  脑袋埋在枕头里,使劲往被子里缩,就露出头顶那一措头发,看起来意外感觉软乎乎的。
  钟秦觉得他终于不像小狗了。
  像个大号的毛毛虫。
  钟秦抬手戳毛毛虫一下,毛毛虫就要愤怒地扭一扭。扭着扭着,宿舍就熄了灯,小同学们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钟秦却并没有停下戳毛毛虫的手。
  白教官踩着熄灯那一秒推门进来查寝,与此同时,席彦刚好诈尸一般坐起来,摸黑给了钟秦一拳:“什么毛病啊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偌大的宿舍房间里回荡着席彦的怒吼,甚至隐隐有了回声。
  空气都静了。
  白教官认为这届学生是他带过最差劲的一届。
  白教官沉默两秒:“你晚饭在食堂吃的熊心豹子胆吗?”
  席彦磨牙低声说:“钟秦,我要是被教官针对了你脱不了干系。”
  钟秦实在没忍住,把脸埋在被子里笑了起来。
  席彦挨着钟秦,他能感觉到钟秦破天荒笑到抖。
  罪魁祸首嘲笑他,还这么开心,席彦应该生气、应该恼羞成怒、应该火冒三丈,就是不应该——不应该被钟秦笑得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像个哑了火的炮仗,徒有一层泼辣的皮。
  席彦抿抿嘴。
  钟秦在他身边时,连话都不用说就可以放跑他生了一天的闷气,于是席彦便只剩下了漫上心尖的那一点点委屈。
  等白教官关门出去,房间里又重新归于安静,只偶尔能听见同学小心谨慎的低语,有时一两阵绵长的呼吸声中夹杂着细小的呼噜。
  席彦重新裹好被子背对着钟秦。
  钟秦仰面躺着,想了想,侧身转过去,隔着栏杆看向席彦近在咫尺的后背。他枕着自己的手臂,低声问:“你冷?”
  “唔,”伪装成毛毛虫的席小狗扭了扭,支吾一声,“不冷。”
  被子挺厚,席彦应该没逞强。
  钟秦心想……
  生着气呢还挨这么近,小狗应该是真的怕高。
  钟秦有些无奈:“恐高吗?怕还逞能睡什么上铺。”
  席彦僵了一下,不知道钟秦为什么能猜到自己怕高,嘴硬:“……谁怕了。”
  钟秦不欲拆穿,但还是劝:“你这样能睡好?不训练了?明天去跟他们换,别老想着把方便给别人。”
  席彦想忍住情绪沉默。
  ——但他没忍住。
  席彦一个使劲掀开被子,扭过头来瞪向钟秦:“一天下来我就只有吃饭睡觉的时候才能逮着你人!你还让我跟别人换!”
  席彦无名火起,当场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嘴瓢:“换就换!不愿意睡我拉倒!你看你要睡周梓杰还是赵云坤,自己挑去吧!”
  睡在下铺的兄弟:
  “刚才是不是有人叫我……”
  “我听见的是有人要睡我……”
  熄灯后的昏暗环境逐渐被适应。
  钟秦看见席彦那双漂亮的大眼儿有些亮,像蒙了水光,连委屈起来也是生动好看的。
  明明极力想展露出恶狠狠的模样,却适得其反像示弱、像撒娇、像毫不顾忌掏出一颗直率坦荡的少年心。
  不只眼睛,还有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都在表达一个意思——
  你耐心点儿、慈祥点儿。
  你快哄哄我吧。
  ……席彦像罐汽水。
  钟秦心口上那枚易拉罐环被噗呲一声拉开一条缝隙。
  钟秦应该问席彦“你没事逮我做什么”,但他一时间竟然没能问出口。
  于是他只把自己枕在脑袋底下的那只手从宽大的栏杆间隙中穿过去,伸到席彦脑袋顶上揉了揉。
  席彦的头发是软的。
  性子也是。
  席彦别开钟秦的视线,懊恼自己没忍住说出了这样跌面儿的话。
  可钟秦没有收回手,而是顿了片刻,就把手掌顺着席彦微侧身时后脑勺与枕头的间隙,滑到他的脖颈上,轻轻捏起来。
  有一下、没一下地。
  像安抚。
  更像活用了安抚小猫小狗的那套……来哄人。
  “是我不好。”钟秦第二次说这句话,熟练多了。他想让席彦放松些,就干脆闭上眼,“不踏实就转过来睡。”
  席彦心里不舒坦,但他那听钟秦讲题的后遗症又跑出来作祟,习惯性让钟秦牵着鼻子走。
  钟秦还一直闭着眼,席彦就迟疑着侧身朝向钟秦。
  栏杆的间隙非常宽大。
  钟秦感觉到席彦转过来后,就调整了一下小臂穿在栏杆里的位置,找到一个勉强舒适而且不累的姿势安静下来。
  钟秦手心干燥,指腹温热,贴在席彦的后脖颈上,捏动的时候不紧不慢、不急不缓。
  席彦忽然睡意袭来。
  明明后背朝向外面会更加没有安全感,但钟秦把他的紧绷严丝合缝兜在掌心保护了起来。
  坠入梦乡前,席彦迷迷糊糊想到奶油在钟秦手底下翻肚皮的时候,肯定就是这个感觉。
  踏实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