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爱与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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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平的手术安排在三天之后进行。
这几天里，苍行衣完全尽到了一个“准儿媳”应有的职责。对不渡平嘘寒问暖，以家属身份协助医护人员，陪同不渡平的各项术前检查，以及管理术前的饮食和休息。耐心和仔细的程度，让不见寒都自愧不如，开始严重怀疑谁才是不渡平亲生的儿子。
手术那天早晨，不渡平被送进手术室后，不见寒和苍行衣坐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等待手术结果。
据医生说，手术短则半个小时可以完成，长可能达到三个小时以上，都属于正常时间范围，建议他们去做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可不见寒这次回赤县，本就是来陪不渡平的，不在手术室门外待着，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虽然我心里也很清楚，我是不是在这里坐着，对手术的过程和结果，没有任何影响。”不见寒双手托着下巴，坐在苍行衣身边发呆，“但是知道我一直坐在这里等着，直到全麻失去意识之前的那一刻，他心里都会觉得有所寄托吧。”
苍行衣拧开一瓶水，递给他：“爸身体一直很好，只是做个微创手术而已。医生不也说了吗，风险不高，痊愈的可能性很大。顺利的话，手术过后一周就能出院，回归正常生活了。”
“谢谢你的安慰。”不见寒接过水瓶，喝了一口，叹气，“我就是心里有种，不太是滋味的感觉。其实我经常觉得我很讨厌他，但是看见他刚才进手术室的样子，我又觉得很难过。”
苍行衣：“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倒不是这个缘故……”不见寒低声慢慢说道，“我和不渡平不一样。他很重视血脉和地缘，总觉得流着相同血的人、居住地非常临近的人，用自己的方法去对他们好，是天经地义的事，是义务。但对我来说，血缘也好，地域也好，这些东西屁都不是。”
“我能和另一个人处在同一屋檐下数年说不超过十句话，也可以对长久疏远的血亲不闻不问。我脾气其实不好，只有不渡平一个人，让我忍了他这么久。”
“我鄙夷他的顽固偏执，厌烦他的愚昧和自以为是，恨透了他总是要挟我，撵着我放弃对理想的坚持、融入无聊的集体，千方百计想让我成为一个平庸的普通人，过他觉得正确的生活。我被他逼迫得最痛苦的时候，甚至想过自己为什么有父亲，要是他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或者突然暴毙就好了。”
“可是我和他互相折磨了这么久，我从来没有过一次，能够真正狠下心，对他说出断绝关系的话。”
不见寒说到这里，把水瓶的盖子拧上，放在一旁，将脸埋进自己掌心里。
“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这么爱我的人啊。”
他声音颤抖。
“我和别人提起他的时候，从来都是说他不可理喻，他的顽固和刻板有多好笑。但我心里并不是完全这样想的。”不见寒用力抽了一下鼻子，“像现在这样，坐在手术室外，我好像才有点明白他当初在急救室外等我出来的心情……这件事我以前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边仇都没有。”
“我读高中的时候，曾经被同学恶作剧，反锁在地下室里。当时正好是长假刚准备开始的时候，没有人发现我被困住了。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地下室里，被关了六天。那时候学生不允许带手机去学校，我也联系不上外面，我爸是第一个发现我失踪的。他像发了疯一样到处找我，最后找到了学校的地下室……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一个Omega，硬是撞开了地下室的防盗门，把我从里面救了出来。”
“我当时已经昏过去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些都是我姑姑后来转述给我听的。她说我爸把我背到了最近的医院去，送进急诊室，坐在急诊室外面等我，一直从我进去，哭到我被送出来为止。我爸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姑姑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我爸那么哭过，就连当初他和我妈离婚，我被我妈带走的时候，他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不见寒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姑姑说，当时我爸哭得话都说不清楚了，还在指天发誓，只要我能活着回来，他会养我一辈子。他说只要我能活下来，以后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什么都会顺着我。”说到这里，不见寒发出了一声近乎嘲弄的轻笑，“虽然后来他根本没有遵守当时的誓言，总是不断折磨我，让我难堪让我痛苦，但是我相信，他那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就好像现在的我一样，明明知道他病治好了之后，还是会每天因为观念不和跟我吵得天翻地覆，逼我冲他发火，可是我依然会想……”
“如果他能从手术室里出来，我以后什么都愿意听他的。”
苍行衣安慰道：“他一定会没事的。”
“我有时候真的恨死他了。不是因为他对不起我，而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那么爱我，却不肯尊重我，理解我，哪怕一点点也好啊。”不见寒声音哽咽。
“他对我好，我其实心里全都知道。他再反对我学美术，掏十几万块钱送我去艺考集训的时候，也没皱过一下眉。他说着要把我赶出家门自生自灭，塞给我的零花钱，却比我任何一个同学都多。”
“而且他爱我甚至不是为了任何其他理由，不像别的家长，在孩子身上寄托自己的愿望，或者把孩子当做满足自己虚荣的工具……他爱我，只是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什么都不在乎，连他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他只想要我过得好。”
“苍行衣，你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让人讨厌的人啊？！”
苍行衣无声地拍了拍不见寒的肩膀。
“他要是有一次，哪怕一点点对不起我都好啊。这样我至少能安慰自己，不是我太任性，是他先做错的，可是他从来都没有。”
“他生了我，救过我的命，好吃好喝养着我供我读书，就算从来没有认可过我的选择，也最终放任我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我有时候宁愿他不要对我这么好，搞得好像是我辜负了他一样……我每次回家，见到他，和他吵架，都觉得快要把自己给逼疯掉。”
“我不断质疑自己，是我做错了吗？我享受着他赠予给我的一切，却没有遵从过他哪怕一个要求，甚至那些要求的出发点还都是为了我好！为什么两个彼此关心的人，能带给对方的，只有痛苦？错的究竟是不理解别人的他，还是不肯听话我啊？！”
一贯强硬张扬，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少年，此刻坐在手术室门外，竟然泣不成声。
“我该什么办啊？”不见寒哭着问，“我该怎么办啊，苍行衣。是我太没用了，我不懂事，不能处理好和他之间的关系吗？可是他们世世代代都想过的平凡生活，他们对人和人之间这种联系传统的依赖和固执，我真的接受不了啊。人为什么不能抛开现世乱七八糟的纠葛，孤独而自由地活着？”
“是我太软弱，舍弃不掉被爱和被理解的渴望，不配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