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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章之五十八 怅惘(下)

书籍名:《青山依旧在》    作者:思君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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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林墨所想,今日的安宁城似是真有热闹,人声喧闹犹如鼎沸,众口相传,皆往城门处去。
  林宽与林墨走得并不快,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竟也无人停留驻足辨认他们形貌。
  “到底发生何事?”
  这些欢呼雀跃之人,与当日林墨所见,为邾琳琅、林信等人之死而欢天喜地差不离什么。
  那些刻印在心内的模样,与今日众人逐渐重叠。
  “当日我死之时,他们是否也同样?”
  林墨的心内,着实不安。
  他切实地记得上一回,他见众人如此欢悦,还是因安宁林氏之覆灭,林信身死。
  林信,甚至邾琳琅,他们遭人深恶痛绝,尸身被悬于城门处示众,引人议论耻笑的一切回忆,都让林墨的步伐沉重,越发不安。
  “哥哥,我们这是要——”
  但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有人自他们身边飞快穿行,用兴奋不已的语气大声说话,一时将林墨想说的话打断。
  而在七嘴八舌,沸反连天声响中,林墨听得一句。
  “长乐门那位少主,当真是疯了吧——”
  林墨忽地一个激灵,抬眼望向林宽。
  四目相对,林宽对林墨轻笑。
  “六郎你这样聪明,当真没有辜负我之所想。如若将来你也总能如此,就好了。”
  他说得如此轻松快意,却令林墨面色一白,几乎是立刻便挣脱了他的手,拨开人群,直往众人口中的热闹处急奔。
  而林宽还是温柔,他仍旧面带笑意,只是淡然信步跟随林墨的步伐,并不追紧。
  安宁这内城并不算小,林墨不会化光,也没别种手段,只得快步奔跑。
  而越是前行,他就越见兴奋议论人群,而那人最多的地方,果然便是城门处。
  也不知今日是有何人授意,那城门紧闭,林墨眼见围聚的人越来越多。
  “滚开!”林墨没了耐心,大声呵斥:“滚开!都给我滚开!”
  他更加奋力拨开为数众多的围观之人,并不顾众人高声叫骂抱怨,强行向前继续走。
  然后,他便如自己的猜想般,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状如疯妇的谢菁菁。
  幸而她还未死,但现在的她,活着好像也没甚意思。
  堂堂长乐门的少门主,不知是遭过什么罪,衣衫褴褛,全不像从前矜贵,那面上无数擦蹭青紫伤痕,嘴角亦是干裂红肿。
  最骇人的是,她怀内竟抱着谢正才的头颅。
  难怪她不在家中,又难怪那家中无人,林墨这才明白过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墨想朝她发问,但惊觉自己问不出来,更像是在心内与她怒吼。
  也正是拜他林墨所赐,谢正才的肉身死了,但他的头却至今仍未腐烂,十分可笑,也可惧。
  林墨的眼睛望着谢菁菁,见她痴痴傻傻地笑。
  “这也是因我而起。”
  林墨的耳边听着旁人鼓唇弄舌,细碎又不堪。
  “他们怎地还在笑。”
  不止嗤笑嘲讽,众人还在说。
  他们说谢菁菁失了神智,自昨夜忽然出府,便行走在这城中各处,抱着她父亲的头,纠缠每一个人,要细述她之故事。
  她是个不肖女儿,竟对众人说她的父亲如何寡廉鲜耻,说她的父亲如何恶毒,说她的父亲欺瞒众人,说她的父亲如何该死。
  所有人都为她的故事惊诧,有些人信了,有些人不信,她都无所谓。
  她遇见下一个肯听她故事的人,便与他重复她故事,从黑夜中,一直说到这白日里。
  不知为何,见她如此,林墨只觉她与自己记忆中的林敏,忽地也重叠。
  她们都同样是曾被林墨所厌的,但林墨并不欲之死的,今日看起来都极可怜。
  如果不是她还是抱着谢正才的头颅,林墨险些要上前去将她抱住,将她带走,教她别再去赴死了。
  但林敏并未真的疯癫,谢菁菁却像是已经疯了。
  她仍努力想与众人说话,但是她又颠三倒四,状如痴狂,于是不管她接近谁人,他们都似觉得她怀中所抱之物污糟,将她本人也视作哗众取宠的可怜可笑可耻人物。
  谁都害怕,谁又都不害怕,众人皆在面上露出嫌恶看戏的神情,在她靠近时向旁散开,想离这疯婆娘远些,但又实在不愿错过观她笑话。
  没有人肯认真听她说的,只当做笑柄,但见每个人都在后退,谢菁菁忽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找啊找,最后终于在众人之中,看到了林墨。
  林墨太特别了,他与别人都不一样,他的眼神中没有厌恶讥讽或嘲弄,他就愣愣地站在原地,将谢菁菁望住。
  谢菁菁就像得了救赎,又或至宝。
  她连忙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捉住林墨的衣袖。
  “林、林六郎!”
  林墨并不记得生前与她有过相交,在长乐门作乱时也未露出从前形容,但谢菁菁竟然认得出来他这本来面目。
  她轻声唤林墨的名字,然后对着他,眼睛眨了一眨。
  林墨呆呆地看她,看她突兀地停止哭泣,再度对着世人,大声将她的说话又重复一回。
  “你们这些愚蠢的世间人,他们都被我爹骗了——”
  “我父亲,他、他只不过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他替林信等人卖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他鸩害亲父,弑兄杀嫂,污蔑清白之人——”
  “他为了自己逃脱罪责,又将安宁林氏出卖,换取权柄——”
  “他万死亦不足惜,他为何不能再死一回——”
  谢菁菁就像攒紧长久故事想要诉说,终于得到机会来诉说。今日不管别人如何议论纷纷,她也要声嘶力竭地将这些话大声说完,还再度落下几滴泪来。
  林墨想阻止她,但这些从前怀疑,其实他也曾想大声说出口,苦无无法诉说,于是只好劝服了他自己,哪怕说出口来,也无人肯听,无人肯信,只会令坏事更坏。
  林墨又见谢菁菁忙地将那头颅献宝似的递与自己,唬得周遭的人都退开了好几步,离他们远些。
  唯有他自己,没有动,亦没有退,由得谢菁菁拉紧。
  她就颓然啜泣着,与林墨低声说话。
  “林六郎。”
  “唯有你一个。”
  “你与他们不一样。”
  “他们皆是蠢货,可是你却知道,你知道我那爹亲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不配苟活。”
  “但没有人肯信你,所以、所以那些信了他的人,他们不是坏,便是蠢,他们也不配活。”
  谢菁菁全变了一个人,她如此怨念深重,像是恨极了自己的父亲。
  可是,若她并非真的疯妇,就是被威迫着必须扮演一个逼真疯妇。
  到底谁人可逼迫她如此?实在可怕。
  “别再说了!”
  林墨脑中浑浑噩噩,急切想要制止她继续疯下去,但此时谢菁菁却突然狡猾,又或者是因林墨快失去了全身力气,竟捉不住她。
  只见她飞快地挣脱了林墨的手,逃蹿上高耸城楼。
  林墨唇齿战战,仰头而望,看见她自那城楼上飞身坠下,毫不犹豫。
  “不要——”
  不行,要快一些动,要去将她接下。
  但林墨在众人尖骇惊呼声中,才迈出一步去,就被身后之人紧紧拽住了臂膊。
  仿佛也就这么一瞬罢了。
  这样多的人在看着,却各个都是无情,他们竟无一个肯去救谢菁菁,令她最后生生坠跌在前方。
  “别——”
  谢菁菁坠地的钝响声,变成了一种更大的声音,振聋发聩,回荡在林墨耳膜。
  它鼓噪极了,嗡嗡作响,不肯停息。
  “别要死。”
  “别要死。”
  “别要死。”
  林墨只觉他活过的前生,真就似一场大梦。
  那梦里有太多好人与歹人,还有痴人与怨人。
  多少富贵荣华,又有多少良辰好景,但都在梦里,都是虚幻,然后一转眼间,人们就都离开了。
  原本这徒劳一生,人人皆在赴死。但他们却走得太早了,带着他们的怨憎与林墨别离,凭林墨怎么去留都留不住。
  希望那些是假的,但那些林墨想令其模糊的年岁,都不会是假的。
  “求求你。”
  现在就连这样一个谢菁菁,林墨也不愿意看她赴死。
  可是任由林墨无声哀诉或大喊疾呼,谢菁菁也死了,这大概是她此生最安静安分时刻,动也不动,即便是微弱呼吸也无。
  就在距离林墨不远不近的前方,谢菁菁歪倒伏地。虽不见血,但林墨仿佛看见一小团红,又一小团白,轻盈跃起,逐渐沾染遍谢菁菁身上所有颜色。
  但林墨忍不住细看她,又觉得那些颜色被灰败吞噬,她像滩灰败沉重的烂泥。
  而她的那些故事,根本不必与林墨说,因为今日的林墨早已都记起。
  这已经是第二回  了,林墨亲眼见本不该死的人受难,却无可挽回。
  是谁人在紧紧握住他的臂膊?
  又是谁人,任由他们一再死于林墨面前?
  不是林宽,林宽已故,他要是活着,一定会阻止的。
  林墨的记忆被心魔扰乱,记得清楚,又想得迟疑。
  “秦……季朝云……”
  无人应林墨的呼唤。
  天降雨么?或是有人不争气,簌簌泪下。
  “季朝云……朝云……仲霄……”
  盼有人相救,无人来救,就像当日。
  心寒齿冷,抖抖簌簌,林墨不敢亦不愿回头去看方才是谁将他拦阻。
  “是林宽吗?”
  “是朱厌吧。”
  不,应该是林宽。
  林墨知道的,但因知道此事,更加慌得眼前灰暗。
  “谁人都好,救救林墨吧,救救我。”
  可是无人听得林墨心声,他此刻仍不能得救。
  这世间不再有光,诸般景象都化作尘灰,带着永远挥散不去的血味,林墨的回忆如梦魇,全部都重演。
  作者有话说
  若凡事可大声呼救便得救,我亦想唤他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