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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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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书籍名:《锁金铃》    作者:箫云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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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在心底埋下一颗种子,它会生根发芽,顶开泥土开花结果,长成参天大树。
  赫钟隐坐在塌边,手指埋进兰景明发尾,轻轻摩挲几下,那碎发簌簌飘落,在指间散落开来。
  丹凤乃是世间珍宝,非常人所能寻来,若这桩桩件件能拼凑起来,北夷之中定有叛徒,为兰赤阿古达出谋划策。
  可当年背后有骑兵追赶,前方有悬崖峭壁,四周狼嚎阵阵,箭矢穿过小腹,孩儿自雪坡滚落,这些都是真的······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婴孩,不可能水米不沾撑过几日,难道是被人救了?
  赫钟隐百思不得其解,想要张口捋清脉络,怀中人眉头微皱,嘴唇颤抖几下,耳蜗溢出血线,沾湿大半脖颈。
  赫修竹端着药碗回来,见状忙跑上前来,取出白绢细细擦拭,即便是素不相识的病人,见人痛苦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眼前这似乎是他弟弟的人了。
  白绢染上星点血迹,眼见不能用了,额前碎发久未修剪,挡住大半眉眼,露|出苍白干裂的嘴唇,赫修竹蹲在塌边,左右打量半天,只觉这人眉眼熟悉,似乎在哪见过。
  那些疤痕被掩住了,清秀面容如同莲荷,被水雾浸染开来,赫修竹忆起过往种种,不由得坐回塌边,揉捏手上关节,不知如何是好。
  若将爹爹说过的那些拼凑起来,他先是对眼前之人隐有好感,得知这人是将军妾室,好感未曾发芽便被扼杀在襁褓之中,后来得知将军想八抬大轿娶人入门,再之后便是这人摇摇欲坠坐在自家院墙上面,比朝廷通缉犯还要可怖,现下又似乎成了失散已久的弟弟……
  赫修竹暗自叹息,只觉自己心智厚如城墙,若是常人遇到这些,怕是要两眼上翻厥过去了。
  “药凉了,熬碗新的过来,”赫钟隐道,“放些灵兰进去,苦味会冲淡许多。”
  “明白了,我再去煮些粥来,”赫修竹道,“爹爹换身衣衫,这样会受凉的。”
  赫钟隐坐在塌边,只裹一件外衫,浓密金发如流云垂落,遮掩大半胸口,澄澈眼瞳似林间朝露,蕴藏剔透如玉的华泽。
  简陋屋舍似被朝阳映照,烛火熊熊燃烧,屋外白雪皑皑,赫钟隐如同遗世独立的松竹,立在云雾之间。
  爹爹总是强行遮掩容貌,融入常人的生活里,如此这般时日久了,连赫修竹都要忘了爹爹原本的模样,也许对爹爹而言······无需伪装恢复原貌,才是真正的自在罢。
  若与爹爹同是巫医族的后代,那他赫修竹的弟弟也该与爹爹容貌相似,为何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胸中有万千言语想问,可眼下几人饥肠辘辘,赫修竹只得拾起老本行来,进灶房生火煮粥,端回去时天色更晚,烛火将要燃尽,赫钟隐接过粥来食不知味,勉强咽下几口,兰景明嘴唇紧抿不肯听话,又被照着屁股狠拍两掌,这才犹犹豫豫张开口来,眼泪汪汪吞下两勺。
  这抡起巴掌啪啪两下真是毫不手软,赫修竹目瞪口呆,暗叹爹爹铁石心肠,他幼时相当听话,从不与同龄孩子争吵打闹,大了些虽有叛逆,竹竿子抽上两下便顺势乖了,眼下长到现在,倒真见识了爹爹教训孩子的威力······赫修竹生怕这扫堂腿刮到自己,放下粥碗药碗找个理由遁了,不愿生生留在这里碍眼。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兰景明埋在赫钟隐膝上,指头拢着外衫,眼眸半睁半闭,呼吸悄无可闻,不知何时便会散尽,赫钟隐担忧如此这般压着胸腹,会令孩儿更加难受,他换个姿势想要起身,抓住外衫的手指稍稍攥紧,赫钟隐胸口一震,登时动不得了。
  那只手的甲盖残缺不全,用力时指骨轻颤,嫩|肉通红发紫,赫钟隐不忍心再让人攥着,他握住那条细腕,一根根救出指头,放在掌中轻轻拢着,不让人再挣扎了。
  “娘亲······”
  寂静屋内响起一声低呼,嗓音含糊不清,如云雾漂浮而起,浩渺不在人间。
  赫钟隐坐立不稳,垂头凝视半晌,抬手抚在兰景明发顶,缓缓摩挲两下:“娘亲就在这里。”
  “娘亲······肯见我了,”兰景明喉间哽咽,手指痉挛扭曲,“死了真好,死了······能见到娘亲。”
  赫钟隐松开手指,撩起碎发覆在兰景明额上,掌心满是潮热,热意透骨而来,几乎烫穿皮肉。
  “娘亲,为什么,为什么死了还这么疼,”兰景明挪动手臂,喉间哽咽更深,“又痒又疼,娘亲······我想喝孟婆汤了,喝了便不疼了。”
  “谁告诉你,喝了孟婆汤就不疼了,”赫钟隐挪动手臂,隔被搭在兰景明臀上,虚虚游动两下,想打又舍不得了,“若是进了阴曹地府,要受九九八十一难才能轮回转世,远不如当下自在。”
  “那便不投胎了,”兰景明道,“喝了孟婆汤,做个孤魂野鬼就可以了。”
  赫钟隐眉心微颤,胸中痛不可当,扬掌想要落下:“你·····你这孩儿,兰赤阿古达平日如何待你?”
  提到这个名字,赫钟隐胸口胀痛,喉间缠满血腥:“吃了多久丹凤红凝丸了?”
  即便已经猜出大半,赫钟隐还是浑身发颤,如站在万丈深渊之间,踩在细弦之上,他害怕听到孩儿的过往,害怕知道孩儿受过的苦楚,这些年他走南闯北,与修竹相依为命,虽不富足却也衣食无忧,若兰赤阿古达真养了他的孩儿······兰赤阿古达狡诈残暴,不知要如何哄骗折磨孩儿。
  “父汗待我很好······”
  兰景明烧的昏昏沉沉,耳边声音忽近忽远,周身痛楚似有似无,他模糊想着既已身死恩怨散去,不必再说出桩桩件件,令娘亲徒增烦忧,他挑挑拣拣说着,想将许多事情敷衍过去,可娘亲不知怎的,揪着他的话头一问再问,只要他稍有纰漏,便被打破砂锅问到底伺候,若是执意不说,屁股又要挨上两掌。生前鞭子都吃在背上,死后铁砂掌都吃在臀上,兰景明愈想愈觉得委屈,呜呜咽咽想要逃跑,只换来两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折腾的他又不敢动了。
  赫钟隐愈是害怕什么,愈是忍不住问的愈多。
  为何滚落崖底还能活着,为何要将丹凤红凝丸吃到现在,为何要扮做女儿身潜入阿靖府中,为何要将山河混元图盗走,盗走后这些年又做了什么······
  林林总总事无巨细,拼凑出这些年残缺的画卷,赫钟隐咬住舌尖,尝到滚卷而来的血腥。
  他忆起这孩儿救下修竹,却被他飞出一脚踹在院中,胸骨咯吱作响,不知被踩裂几根;给修竹采药时孩儿紧紧跟在背后,被训斥打骂仍不肯走,最后还摘来珍宝放在自己耳边·····而自己都做了什么?
  对孩儿非打即骂,横眉冷对口出恶言,疑心孩儿要伤害修竹,斩钉截铁说你懂什么,修竹是我的孩儿······
  冷汗层层黏住外衫,赫钟隐脊背弯折,几欲折断开来。
  自己都做了什么?
  对心心念念的孩儿做了什么?
  孩儿吃了多少苦头,有多少是自己带给他的?
  可无论自己如何愧疚懊恼,过去的便过去了,自己无法回到过去,弥补那些过往。
  自己虽是心中不安,却也好生生活了这么多年,孩儿孤零零活在北夷帐中,在他人冷眼欺骗中长到现在,落下一身疼痛伤疤,死后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愿再入轮回。
  这一道道长疤岂止长在孩儿身上,分明还长在自己身上。
  赫钟隐身染烈焰,被烫热火舌焚烧殆尽;被绑住细绳吊在半空,刀枪斧钺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块块凌迟,丢入万丈深渊;他被不知名的巨手捏开喉管,灌入穿肠鸩毒,酒液滚滚而下融化肺腑,血肉自眼中滚落,淋漓坠落成雨。
  “娘亲······怎么哭了,”兰景明收拢五指,喃喃低声轻语,“都过去了,有幸能见到娘亲······上天待我不薄了。”
  窗外细雪簌簌落下,房中只有几声微不可闻的哽咽,簌簌散在风中。
  赫修竹转日推门进来送饭送药,见到人当即愣在原处,惊得动弹不得。
  爹爹两眼肿的似两枚核桃,半张脸如被泪水泡过,透出大片深红血丝。
  赫修竹揉揉眼睛,倒退两步上前一步,拉开帘子凑近去看,被赫钟隐送出一掌,灰溜溜缩回去了。
  “弟弟,还是你有真本事呀,为兄甘拜下风,”赫修竹悄声啧啧,对兰景明拜了又拜,“令我们这铁石心肠的爹爹结出菩提果来,你就是那风云榜上的头号英雄,着实令为兄刮目相看。”
  “少在这逞什么大哥威风,”赫钟隐道,“等他清醒过来,一句话便能噎的你七窍生烟。”
  赫修竹乖乖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哦了一声,不敢再摸虎尾了。
  “我去山中采些药来,”赫钟隐道,“你在这里好好照看,不得有半点纰漏。”
  “晓——得——了——”
  赫修竹摸摸鼻子,将药篓送到爹爹手中:“爹爹大可放心,哄小孩我可是最擅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