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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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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书籍名:《锁金铃》    作者:箫云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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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野自去依令做事,陈靖进营中巡视三军、推演沙盘,与副将商议一番,留副将在此整兵,他自己回到府中,走近卧房正见家臣婢女们抬来木桶,端来香花皂角等物,他们见陈靖走近,慌忙放下东西,毕恭毕敬行礼:“我等奉将军之令在此等候,待里面那位醒了,便伺候他沐浴洁身。”
  那木桶里的水尚还温热,里头放着生姜白芷等物,溢出浓白雾气,陈靖探出手去,在水里搅动几下:“都下去罢。”
  “是。”
  家臣婢女们俯首听令,三五成群离开,不多时四周空无一人,陈靖两臂发力,将水桶抬进房中。
  他口干舌燥,肺腑之中虚得厉害,若是被人打上一拳,都会塌缩下来,身上的烟叶早嚼尽了,他摸索半天,自木匣中寻到一束檀香,挨个点燃插|在炉中。
  兰景明昏睡未醒,脸颊冰凉刺骨,嘴唇干裂发白,陈靖将人衣衫除尽,手脚搓揉发热,抱起半身揽住两腿,放入浴桶之中。
  陈靖搅动水浪,水流如旋涡盘旋,自臂间漂浮起来,他拧干毛巾,撩开兰景明额发,替人擦去冷汗,兰景明眉心微皱,并未从梦中醒来,碧石在耳垂底部摇晃,荡出浅淡光影。
  陈靖执起热巾,自兰景明唇边擦过,苍白嘴唇被热气熏蒸,泛出薄薄水红。
  他不自觉攥住拳头,布巾被拧至干透,淋漓溢尽水汽。
  自生在将军府的那一刻起,他便与家族的宿命绑在一起,无法率性而活。
  自披挂上阵、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上山捉鸟下河捞鱼的稚童,他要为大梁而战,为百姓谋求福祉,众多将士少年离家,在战场未曾立功便尸骨无存,余下之人悲愤交加,积攒的怨恨无处发泄,唯有立起一支靶子,才能释放出来。
  陈靖欣赏兰景明的实力,敬佩兰景明的忠诚,若两人生在同一阵营,必定会惺惺相惜成为挚友,共同抵御外敌。
  可惜造化弄人,若因一己之私动了恻隐之心,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与他性命相托的将士们······他们的信任与牺牲,便全都被辜负了。
  陈靖掌心一动,向内收紧手臂,兰景明喘|息不畅,掀开眼皮呛咳出声,下意识扬起手臂,攥住陈靖掌心。
  水声摇曳涌动,热浪翻涌而来,兰景明拢住指头,似握住一块寒冰。
  阿靖身上向来都是热的,即便在冰天雪地之中,都没有这般冷过。
  窗外寒风拂过,落叶簌簌作响,水中波纹旋转,倒映出的面容支离破碎,搅得看不清了。
  房内无人吐息,唯有手臂上下,布巾擦过皮肤,逼出阵阵战栗。
  “我之前说过的······仍旧作数,”陈靖捞起兰景明小臂,布巾自上而下,从肩膀滑向腰间,在腹部停顿片刻,重又滑到耳边,“只要你愿与兰赤阿古达为敌,我便扶你上马,送你做那北夷可汗,统率周边部落。”
  颈边魔音穿耳,热气如水浪拂来,震得人心头战栗,胸口簌簌发痒。
  兰景明任由陈靖撩开湿发,拨动耳垂,抬起手腕大腿,涂抹每寸皮肤,两人面颊相贴,呼吸交缠,倒影在水中融化,舌头嘴唇彼此碾磨,牙齿互相撕咬,像两匹走投无路的幼狼,要将对方撕咬殆尽,块块吞噬入腹。
  水浪摇曳起伏,两人气喘吁吁分开,血线自被咬破的唇角流下,兰景明卷起舌尖,尝到甜腥味道。
  陈靖并未起身,向前挪动半寸,兰景明借势后仰,额头仰靠下来,搭上陈靖肩膀。
  兰景明眼睫轻眨,静静凝视对方。
  这是他第一回  认认真真看着阿靖,阿靖果真长大太多,是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不是那个憨憨傻傻的少年郎了。
  岁月如白驹过隙,过去了便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陈靖探出指头,箍住兰景明下颚,指头向上摩挲,触碰浅红瘢痕上的嫩肉。
  兰景明瑟缩颤抖,眼尾溢出薄红,陈靖盯着这双眼睛,几乎溺毙其中。
  兰景明褪去杀气,不再是那个战功赫赫的鬼面修罗,倒像个不染尘俗的孩童,透出天真残忍的决然。
  “给我留些尊严罢”,兰景明攥住陈靖手背,紧紧握在手中,“让我死得其所。”
  房中无人吐息,桶里的水渐渐冷了,纠缠至死的热浪褪去,徒留满池寒霜。
  “好,成全你了。”
  陈靖抽回手臂,转身走向门边,高大身体佝偻下来,似行将就木的老人,埋入废墟之中。
  一夜无话。
  转日卯时刚过,兰景明用过好酒好菜,被人捆上锁链,关入囚车之中。
  不知是不是得了陈靖的命令,囚车外面用厚重布帘包裹,里面还放着几只炭盆,燃起熊熊烈火,外面风霜扑面,囚车里温暖如春,兰景明侧身躺着,两腿蜷缩成团,不知在车里摇晃多久,周边脚步声停了,帘子被人掀起一块,寒风飒然涌来,吹熄几盆炭火。
  陵州城外山石嶙峋,北夷将士分布在密林之中,硝烟滚滚而来,马蹄踏落残雪,掀起惊涛骇浪。
  陈靖甲胄缠身,坐在城墙之上,身形不动如钟,似风雪凝成的蜡像,冰冷不似凡人。
  “吊起来,”陈靖道,“吊在城头上。”
  巳时刚过,兰景明被人五花大绑,挂在城墙外面。
  脚下是随风涌动的杂草,不远处是蓄势待发的北夷将士,兰景明脖颈低垂,手腕通红泛紫,整个人被吊在半空,摇摇欲坠摆动。
  雪落无声,沾湿眉梢眼角,发尾被厚雪覆盖,颈间一片寒凉。
  细雪融成银霜,依稀融在眉间,眼睫被冰凌冻住,沉甸甸坠落下来。
  旷野之下鸦雀无声,连战马嘶鸣都听不真切,兰景明腕骨发沉,渐渐连双臂都失去觉知,不知何时会被扯断。
  父汗会来救他么?
  他不希望父汗冒着危险过来救他,他可以说服自己为北夷赴汤蹈火,可若父汗对他毫不在意·······
  兰景明咬紧牙关,不愿再想下去。
  阿靖说他是路边饥肠辘辘的饿犬,给块骨头便会摇头摆尾,唯父汗马首是瞻。
  ······这些,是真的么?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绝不是真的。
  陈靖站上城墙,雄浑声音穿透云霄,自林间散溢出来:“兰赤阿古达听清楚了!你自诩一方枭雄,实则与鼠辈何异!儿郎们为你冲锋陷阵,你只敢躲在帐里,与缩头乌龟为伍!鬼面修罗为你收复诸多部落,眼下他命在旦夕,你对此视若无睹,怎不令三军寒心?!”
  骏马低声嘶鸣,林中隐有异动,兰杜尔人在帐中,气得七窍生烟,握拳目眦尽裂喘息:“这黄口小儿欺人太甚,折我士气动摇军心,岂容他放肆至此!请父汗准我进攻!”
  “眼下未到午时,吾儿还需稍安勿躁,勿中了黄口小儿圈套,”兰赤阿古达青筋暴起,脖颈涨至赤红,“若真想取兰景明人头,一刀下去便是,何需这般虚张声势?”
  陈靖气势十足嬉笑怒骂,旁征博引挑衅不休,林中窃窃私语之声愈来愈大,帐中诸人前日一夜未睡,翻山越岭跋涉而来,现如今衣衫单薄在雪中站着,早等脚背生疼,凉意直往骨缝里钻,再听到这些循循善诱的言语,怎不会心神摇动。
  兰景明不言不动,腕骨青紫泛黑,脖颈低垂下来,一柄长剑自下颚横来,剑背向上挑起,令兰景明脖颈高抬,血线自颈下涌出,沾湿苍白锁骨。
  只要这一剑落下,他便会身首异处,坠落下去尸骨无存,大罗神仙都救不回了。
  午时将近,绳索向下坠落,堪堪停在半空,他好似一朵浮萍,随风雪翻滚舞动。
  咚。
  咚咚。
  咚咚。
  风云突变,空中风声大作,兰景明胸口震颤,喉间发紧,砰砰作响的东西弹跃起来,活鱼般撕扯皮肤。他喘息不得,竭力睁大眼睛,几枚乌金箭骨迎面射|来,箭头撕裂长空,啸鸣狂涌而来,肃杀逼至面前,陈靖怒喝出声,执长绳滑落半身,长剑挥舞几下,将箭骨纷纷甩落。
  这乌金箭骨箭尖发沉,箭头淬有剧毒,有几枚直奔绳结而来,另几枚组成杀阵,冲兰景明面门而来。
  这根本不是救人,是为了取兰景明性命。
  林中鼓声大作,铁骑自林中蜂拥而出,直冲城下而来,铺天盖地的乌金箭骨凌空飞来,如同钢筋铁骨的巨网,织成漫天而来的荆棘,兰景明听不到了,他胸前鸣响愈来愈大,耳畔被啸鸣覆满,脑中满是空白,过往一幕幕如烟尘掠过,曾经誓言要救自己的父汗扭曲起来,面目狰狞成皲裂树皮,痉挛揉成一团。
  城墙上面惊呼不断,陈靖沿绳索滑至半空,回身甩掉几枚羽箭,将兰景明揽至胸前,带着人向上飞奔。
  背后箭鸣不断,有几枚躲避不得,擦着背脊耳骨滑过,陈靖闷哼一声,将兰景明抱得更紧,三步并两步爬上城墙,将怀中人递到鸿野手上,嘶声沙哑怒吼:“叫郎中!”
  话音刚落,陈靖撑起手臂,沿城墙向下滑落,众多将士纷纷跟上,杀入战场之中。
  鸿野叫人拿来被褥铺上,拆掉锁链将人放在地上,兰景明刚刚落地,便将自己蜷成一团,指头揪住胸口布料,泛黑的手腕攥紧肌肤,几乎要扯下肉来,鸿野五内俱焚,狂吼叫郎中过来,几名郎中争先恐后上前,帮兰景明捋顺筋脉抚平手脚,扯开痉挛指头。
  兰景明脖颈僵硬,活动间咯吱作响,血脉筋肉搅缠,胡乱堵住呼吸,诸多往事走马灯般掠过,冻僵的身体暖和回来,四肢百骸被热血充满,暖意直冲指尖。他眼前阵红阵白,恍惚弯下腰来,抓住身前皮毛。
  小白何时来了?
  行动间铃音轻响,踝骨被碎铃包裹,叮咚脆鸣不休。
  他拍拍小白脊背,令小白向前走去,厚雪随脚步融化开来,化作春日碧草,自脚下步步生花。
  “多谢菩萨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永世难忘。鄙人永康城农户之子阿靖,若有用的上鄙人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不是菩萨。”
  郎中们三三两两跪着,咚咚猛磕响头:“小老儿无能!小老儿无能!此人已是回天乏术,早,早办后事为好······”
  “滚!滚开!都给我滚!”
  鸿野飞脚上前,将郎中们全部踢开,他屏住呼吸,缓缓半跪下来,手指向前挪动,触到兰景明颈脉。
  那里死水一般,血流凝滞下来,哪里还有半分波动。
  兰景明静静躺着,弯曲手背贴上胸口,保持脖颈扭动的僵硬姿势,望向陈靖方向。
  鸿野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浑浑噩噩立着,抬手抹过额头,不知如何与将军交待。
  荆州城外战作一团,陈靖半身染血,手中长枪挥动,冲兰杜尔面门扫来。
  兰杜尔慌忙格挡,只是气力不济,被煞气逼得倒退几步,堪堪稳住阵脚。
  他不知面前这黄口小儿是什么来头,劲气汹涌如波涛狂卷,真如那阴曹地府爬出来的修罗,以嗜血杀伐为乐,不知苦痛为何。
  陈靖遥遥甩枪,冲兰杜尔猛扑过来,他适才胸口震颤,刺痛直袭面门,这感觉分外蹊跷,令他不想恋战,他枪尖卷出狂花,次次直奔兰杜尔面门,兰杜尔左支右挪,被戳出几个血洞,腥气自伤口狂涌而出,兰杜尔眼前发黑体力不支,再不敢拼死迎战,拍马向后撤退,陈靖并不追击,只让副将收拾残兵,他自己拍马回城,胸中震颤更凶,长鞭甩上马背,甩出刺耳鸣响。
  风雪愈落愈大,在肩背聚成厚毯,雪雾迷住双眼,眼角被蜇得痛楚不堪。
  林中簌簌震颤,无数鸟儿展翅高飞,惊慌失措扑向天空,狼嚎自密林深处涌出,那声音饱含凄楚,似母狼失去孩儿,流淌泣血哀鸣。
  骏马惊惶不安,四蹄踏动不休,陈靖勒紧缰绳,恍恍然立在雪中。
  脑中那团搅乱不堪的线团散开两束,他试图抬手揪住,那丝线如游鱼摆尾,自指间倏然游走。
  城墙之上一片静默,台阶被积雪覆满,陈靖一步一步上前,手中长枪重若千钧,背后宝剑僵硬如石,他走到城楼顶上,鸿野双膝跪地,自中间爬到角落,额头伏地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人。
  兰景明陷在被褥当中,手腕淤血凝结,偏头看向外面,眼底粼粼波光散了,徒留满地渣滓,拼不回原本模样。
  陈靖单膝跪地,解下长枪长剑,将掌心搓得滚热。
  伴着林中凄厉狼嚎,他合拢兰景明双眼,将人拥在怀中,脊背弯成长弓,几欲崩塌成灰:“······厚葬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