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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落子不悔

书籍名:《琢玉成华》    作者:南栖
    《琢玉成华》章节:第101章 落子不悔,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七月后半月,京中热闹非凡。
        七月十五,中元祭祖,千佛山广开法场,置盂兰盆会。城中沿燕川河道,放灯照冥,慈航普渡。七月二十,夏猎西澜围场,归京神威军精锐三千,当众操演车马兵卒。七月二十七,逢大吉,尤宜嫁娶,齐国公世子联姻广平郡王郡主,满城沸腾。
        这一日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城南国公府开出,沿朱雀大道,上平安大街,路过京城最繁华的鼓楼、钟鼓巷、铜锣巷、珲园街,入临王旧邸。剽悍的军马裹了大红的缎球,在青石古道上不耐烦的刨着蹄子,马上却安生坐着一个红袍红冠的俊俏少年郎,将开国将军齐炎传下名叫偃月无锋的宝刀,斜斜插在他的腰上。
        城中亲王府各家的小孩子,拥了堵在临王府邸门口,摊着手索要果子礼金。开道的神策军卸下军甲,向沿途的人群散发轿门纸包,再与这些堵门的孩子挤作一堆,硬是给年轻的新郎倌辟出一条道来,让他钻进王府。
        三请、四清,一直拖延到将近午时,才见穿霞披、戴珠冠、盖红方巾的新娘,由长得颇似廉王的洛南王算娘家兄长,牵着送出门。沿路十几步远,府邸里送嫁的丫环妈子嚎哭一片,大街上迎亲的锣鼓铛铛震天,半片京城都听得见响动。
        然后是件奇闻。
        这位远嫁而来,娇滴滴的新娘到了轿前,自盖头下望着压到底的轿子半晌,愣是不上。尔后娘家人从府内牵出一匹同样裹了大红缎球白马,厚实的洛南王咧嘴冲新郎倌笑了笑,托起新娘送上马背。
        朱雀大道上便自此有了新郎新娘并驾齐驱的奇景。
        其时礼部侍郎周子贺正值大丧之中,而宗正寺卿年纪又太大,我乃主媒之一,本欲承担典礼司仪礼官,却事先被景元觉一言费力而予否决,只得敬陪首席末尾,权充看客。
        这场婚礼虽有了马上娶亲的一节插曲,后来却还算是正常。
        拜堂之后新娘送入洞房。后院梅花林中酒筵准点开席,三巡过后,带着宫中厚赠迟迟来到的皇帝陛下,更把婚礼的气氛推向高潮。
        新任乐卿领着乐府众人为酒筵奏琴,齐鹏三位出得厅堂上得战场的姐姐,当众表演了美妙的剑舞。齐太夫人击掌助兴,广平郡王踏石而歌,屈尊担任司仪的廉王世子,在众人的怂恿之下,也赋了一首佳词添彩。
        暮色大盛时分,婚礼圆满结束。
        景元觉率先离席,尔后齐国公府留下年轻的军官和朝臣准备大闹洞房,其余的宾客则酒足饭饱,四散回府。
        我离开的时候已到戌时,骑马路过宫门的时候,心里欢欣之情仍余,兴致一时难减,冲门卫一亮牌子,入了禁城。
        这件事情做得颇为孩子气,不过好在过福兮门的时候,遇上了巡视布防的蒙恒。蒙恒挥手让巡视队列先走,自个站在福兮门口等人,到了近前便含笑冲我抱拳,“什么风把大人吹到这里来了。”
        我也不欲与他多说,“陛下过去了?”
        “过去已有半刻。”蒙恒看着似笑非笑,手却往内宫某处一指,“这个方向,苏大人也识得路途。”
        点头谢过,我绕过他往里走,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回头,往怀里东掏西掏,摸出方才那块牌子来递给他看。
        “不敢不敢,”他忙挥手,口中念念如颂佛一般,“大人有事请入,入内直谏,不必说与卑职作难。”
        讪讪笑了笑,我把那块牌子收起来,心里不免问候了一句当初赐牌时,一本正经手书“持牌夜谏”的虚伪之徒。
        景元觉在重华宫。
        我寻对了门进去的时候,他大概才结束沐浴,正在几个侍女伺候下更衣,肌肉匀称的背露了一大片,一头乌发还是湿淋淋的,随意散下,一绺绺的垂在肩上,看上去——就像一头才自水中浮起、野性难驯又慵懒优雅的豹。
        他听见门口动静回头,望见我愣了一下,接着慢慢掬起一个笑来。动了下臂膀,示意侍女们继续。
        “苏大人这时候进宫,是有什么要事?”
        细长的凤眼眯着,漫不经心,无可无不可的腔调,对着御下朝臣的那种态度。
        晃神了片刻。
        后来冥冥中魂归原位,从宫娥们微微蹙起的眉头中,明白自己的样子定然看来既呆且蠢了。
        这些能待在重华宫的宫娥,久经宫中人事,更是景元觉的心腹,什么看到眼里也不会多口半言。如今皆然诧异的样子,可谓全是我这么冒冒失失一头闯进来,现在又呆杵在门口的错。
        无论是谁,都无权擅入帝王的寝宫。
        我脸上难免生热,对自己也说不清的突然造访已有些后悔,回头看了一眼门外,“……臣先出去。”
        “下去吧。”
        得了吩咐的人却是旁人。宫娥们留下穿了一半的衣物,搁下梳理的用具,路过身侧时一一行了礼,避过人退出门口。
        茫茫看着人去屋空,我绕在自己难明的心思里,一时半刻没有说话。
        景元觉也没有开口。他自个披衣束带,用干帕子草草打理一遍头发,用根金绳随便扎了,踱到门口来。
        “看着开心么?”
        问的时候他捏了我一下胳膊——这一下触碰像火烧了一般,搁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烫得我一抖。
        开心啊……
        心中仿佛有一圈圈涟漪就这么点点荡开。脑中却兀然一怔,想来好像已经有将近一月,不曾私下里见过他,更别说这样……
        这算是,想他了吧。
        然而那接触的指尖却迅速离开了。景元觉往门口一站,随手招来了一个小太监吩咐,“弄点吃的摆到这里来。嗯,要鸡汤云吞,八宝酱鸭,素馅蒸饺,蜜汁糖藕……你要什么?”
        “……”
        他问我,当下没明白过来。
        景元觉不耐的皱了下眉,嘟嚷一句,“方才你吃饱了?席上菜看着多,喝喝聊聊,其实没什么入肚的……”
        这会是彻底呆了。这才明白,原来之前,人家问的只不过是齐家上演的婚庆节目,我却以为,以为是说那个香艳的穿衣画面,天……
        真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干什么了。
        然而身后红檀门“吱呀”一声阖上,断了我的自责。方才那个百无聊赖、颐指气使的帝王腔,转了一个大调。
        “啧,真的是稀客。”
        在我看来,景元觉说这句的时候嘴角带着明显的笑意,语气也十分轻快,自然是一句笑谈。但不知怎么的,又觉得在他无懈可击的俊朗笑容之后,一股暗潮澎湃。
        我选择了缄默。
        他身上混合着才从浴池里带出的淡淡硫磺和皂角气味,还有一丝宫中衣物所特有的龙涎熏香。相较之下,我带着宴席上沾染的酒气和方才奔走冒出的汗味,匆匆寻进来衣履发带也不曾整理,叫人嫌恶。
        景元觉却挨得越来越近。
        他的眼睛离我只剩一寸时,向后退了一步。忽然将左手搭在右肩上,凤目里闪起幽幽的光,“你是兔子吧,咬了人就不敢认账。”
        停住的呼吸再度接上。
        我不由得盯着他捂住的地方看了会,在脑中过了遍最近的记忆,最后一个不妙的怀疑升腾出来,犹疑的舔唇道,“你……”
        “我什么?”r  />        “没什么。”
        我立刻否认。
        那个露齿的笑容,越是放大,越是觉得不善。若说今天起初是纯粹想找他分享愉快的心情,那我未必真敢真么说,但是像这会自动落入兴师问罪的处境,也太过了。
        景元觉的眼睛危险的眯成一条线,敞开的衣领松松垮垮的搭在肩上。他忽然拉住我手,一把塞入领口,指尖立即传来细腻中坑洼不平的触感,“说了多少次,至少不要咬在同一个地方,我猜,你都没往心里去?”
        “咳、咳、咳……”
        原来一个月前大醉后的那场梦是真的!
        当时,我还稍嫌肉硬来着……
        完了。
        垂下眼睛往左边地上看看,再往右边地上看看,地上真不曾有一丝缝隙。“谁叫你干坐着,眼看我栽在地上——”
        我死不要命的对他说。
        结果,景元觉抓我的手松开了。大概也是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他呐呐将头往旁边一歪,退了一步,竟有三分语涩,“……我在出神。”
        没承想竟然扳回一城。
        得了这个机缘我正要发作,景元觉急匆匆扯到别的话题,眼睛突然一瞪,气势竟然瞬间再度高涨,“话说回来……一个月,我不去你府上,你就不会来找我——就算来找我,今晚,也是为了别人的事高兴么?”
        这话说的!
        毫无道理可言,也完全可以轻易反驳,可是听起来却那么该死的理直气壮,还那么该死的憋屈。
        于是我充满愧疚的瞅着景元觉,哑炮了。
        好在门外响起了别的动静。叩门声之后,我打开看见刘玉,他望望我,再望望他眼仍瞪着的主子,垂眸弯腰,向后勾了下手指。
        夜宵上来了。
        祖有训,食不语。
        我们贯彻这条戒律,在沉默中举箸,夹菜,吞咽。
        也不知道是谁先碰了碰了谁的筷子,谁先缩了回来,谁又君子不夺人之美的把那个蒸饺夹到了对方碗里。
        蒸饺的馅料其实木扎扎的,味道还有点涩。
        宫里的手艺也不过如此。
        还没有咽下去,突然“啪”的清脆一声,象牙箸给对方撂在桌上,忿忿的声音就骂,“我真是无药可医!”
        然后——
        隔着桌扑过来的,交杂着鸡汤云吞、八宝酱鸭、素馅蒸饺,还有蜜汁糖藕味道的,一个吻。
        发髻不知何时弄散了,景元觉的手指插在头发里,死死抠着我的脑袋,好像只要稍一后退,就会放跑到手的猎物。
        开始时还拧他,捏他,推他,可是后来窒息的感觉让整个人都散了架似的发软,终于分开的时候气喘吁吁,只差一脚就迈入天昏地暗。
        “……陛下,陛下!”
        依稀听得门外的呼唤,像是刘玉急切的声音,“洪厉洪将军、武国威武将军、华展祖华将军三位前来谢恩了,陛下!已经到了前殿,陛下!陛下?”
        “倒忘了这茬……”
        景元觉的声音也有点喘。
        这是得了赐婚的公卿家应有的连夜回礼。齐鹏之事由他的三位姐夫,覃朝的三员虎将亲自前来谢恩,正是国公府周全又慎重的礼数。
        “你去。”
        我推开景元觉。刚刚疯了似的孟浪,他衣襟大开,头发散乱,现在唇还是涨润发红,挂着莹莹的水泽,不用想,也知道我更有多么狼狈了。
        他点了下头,迅速站起,抹了一把嘴角,扯了几下衣物,“我去一下。”
        红着脸吹熄了灯,我站在窗后目送他出去。
        这间寝殿之下,就是通往重华宫前殿的走廊,景元觉出去时,已经有三个巍峨的身影毕恭毕敬的站在那里等着。
        抚着胸平复心脏怦怦的跳动,那厢已经开始例行的跪拜和平身了。
        我真是鄙夷自己。
        心有余悸的同时,竟然还隐隐觉得甜蜜酣然。
        一定是,昏了头了……
        那边檐下等不及步入前殿,已经开始说话。人中景元觉的姿态,并看不出什么不妥。我舒了一口气。想来他就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适宜人前惺惺作态,能和文臣谈古论今,能和武将拍肩抱拳。
        何必替他忧心。
        正转身准备不再多看,回屋打理一下自己的时候,脚却像生在了地上——那一个侧身低头,下颌压下一个角度,站着说话的身影!
        不!
        不会的——
        就在几天前,老屋里歃血盟誓的场面之后,此刻,只要,只要再加上一副木头脸谱!
        脑中轰的一声炸响,什么之前忽略掉的东西,此刻都串上了,连上了,搭成一条笔直的、深远的线。
        覃朝每一位皇子,都会选择自己的伴读。如果皇子登上大宝,他的伴读会跟着光耀门楣,成为一朝天子权臣,即使皇子只是封疆一隅,他的伴读往往也会成为他的心腹,为他鞍前马后。好比如今的定襄王,正是当年景元觉的伴读,而当年,明王景元闻的伴读……
        如今的镇远大将军,北疆神威军的统领,齐国公府的二婿,武国威。
        廊下的人影亲密无间的进入了前殿。
        我忽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刚才吃下去齿颊留香的食物,仿佛突然间便成了穿肠的毒药,火辣辣的烧心烧肺。一路奔到偏房的钵盂,哇的一声就哗哗吐出来,胆汁几乎都要呕尽的时候,才有了止歇。
        扶着墙,在苦涩中为自己的愚蠢悔恨。
        我本该早就想到。早年闻哥镇守北疆,武国威便跟随在军中。后来闻哥投湖,武国威失主,却留在边境,在血与火的磨砺中成熟,因为屡立战功,从军中一员参将升到如今的大将。
        经过了六七年的岁月,明王坟上的草已经生灭几茬,谁还记得追究他的出身。即便是知道,又何须介怀?
        可是,如果,这是一步棋呢。
        北邑是闻哥选择隐遁的地方,他将长夜山庄建在云雾山的雪峰之上。我一直庆幸的是山脚的邂逅,拯救了我后来的人生,却从来也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会在那里?
        明了的太迟。
        因为那是神威军的地界。因为那是二皇子旧日威望覆盖的地方。因为那是武国威将军一直在经营覃朝的精锐之师,所在的前线北邑。
        这就是为什么,去年底范师傅在说起覃朝三块虎符的时候,只属意去取周家神行军的那一块。这也是为什么,在六万神威军班师回朝驻扎在京城不远的时候,他反而说天将破晓,只待东风。
        我的头嗡嗡叫嚣着疼起来。
        曾以为还有很多时间,还有余地可以转圜的事情,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最后。
        景元觉回来时,我伏在床上假寐。
        进宫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找他,是带着什么样隐晦又期待的愿望,我比谁都清楚。我想他也明白,并且就在踏出这个门之前,屋内的气氛,还是那么谐然。
        但是现在太乱了,乱得无法面对他,再有一丝兴致。
        只求他看在点火的人已经睡死的份上,不要把人唤醒熄火。
        感觉他在犹豫。人影来来回回几趟,才有试探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手心有着灼热的温度,他的气息也有一点不匀。
        “苏鹊?”
        轻声的,夹着不是一星半点企盼的呼唤。良久之后,语声里又夹了不是一星半点失望的色彩。“真睡了吗?”
        我一声不吭。
        一盏茶后,景元觉叹了口气。
        他褪去衣物爬上床来,打开被子盖在我的身上,动作温柔而又沉静。随后一只胳膊揽上我的腰际,脖颈后,落了一个轻如鹅毛的吻。
        眼眶顿时难以承受的酸涩。
        “就知道折腾我……”
        他喃喃的说,弹指打灭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