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琢玉成华

宠文网 > 玄幻小说 > 琢玉成华

第77章 蒲柳松柏[二]

书籍名:《琢玉成华》    作者:南栖
    《琢玉成华》章节:第77章 蒲柳松柏[二],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青鬃驹。乌毛驴。荒郊风尘,昼短夜雨。
        东走燕川,白白迂回了数百里,终于,三天后又回了北去的道上,宿在了一个叫商尧的小镇。其实算算,离京也不过二百余里,北面函关。
        十几个人在外面烧火,忙碌了一阵之后,照旧飘起湿了的林木焦味和烧烤兔子的肉香。而四肢不勤的窝在车里等着吃白饭的,是我一行中唯一病患的特权。一边靠在车厢壁上打盹,一边伸手摸着怀里的玉,自个解闷,暗自庆幸这块薄薄的石头到现在也能安然无恙,又一头,后悔着早知道出门凶险,何必将它带在身上。
        “瓦干塞虎都阿第呼嘛嘛拟撒……”
        “瓦干塞!”
        一串听不懂的狄语传来,让我知道他们在喝酒了。大概是越接近关口,北飞的心情越是明显的愉快起来,今天以木赫尔为首的那四个狄人,不仅拿出了不知哪里弄来的弓箭射猎野鸡野兔取食,还破天荒的开瓶,高声饮起酒。
        是值得庆祝吧。纵使暴露了身份,不得不离开京襄,日后要通过新的渠道建立传递消息的网络,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顺利返回了草原,只要顺利返回了草原……我可以相信,秃鹰重新上天翱翔的快乐。大不了一切从头,李仲恭这样的棋子,并不是他们要掘地三尺的宝藏,只要彪悍的铁骑还在北方的边境驰骋,只要覃人一看见飘扬的狼旗就满心忌惮——早一刻晚一刻的讯息,对强大的敌人而言,没有太大的区别。
        何况,这一路行来百里地了,畅通无阻,让人着实见识了狄人比李仲恭还要广泛的交际……客栈老板、商行掌柜、马队领头,乃至商尧官道的盘查小吏,个个脸熟之下,大开方便之门。
        盘根错节,岂是一日之功。
        唉。
        愈想,愈添了恼。
        “苏鹊,是准备要升仙了吧,辟谷呢。”
        李仲恭肥硕的脑袋晃悠着,露出在棚口。虽然整体看来,他也添了些长途跋涉的不修边幅,这人脸上,却愈见红润泛光了。
        “呵,倒忘了,苏大人孱弱,捏几下,就成了哑巴——”
        他自个得意的笑起来,拿着个牛皮水袋在面前晃,“可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渴不渴,鄙人是不是无事献殷勤,多此一举呢,苏大人?”
        我白了他一眼,伸手去抓——那边先是一退,抓住了又是用劲,两人扯来扯去,袋子没扎口,里面的水都洒了开来。
        “给他!”
        火堆边传来一声明确的指示,那边用了最后一道子劲力,忿忿住了手。
        没客气的功夫。咕嘟咕嘟往下咽了几口,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吏部侍郎大人,跟我扯?瞧见么,我现在可比您有价值。
        李仲恭黑着一张脸甩袖而去。
        “想通了?”下车跟着到了火堆边,木赫尔从围坐的人群中抬起头,粗犷高凸的颊骨上,是一对不相称的冷静眼眸。
        “你们公主出嫁的队伍,已过函关。最迟后天,我要赶上他的进度。”他就着手上的兔腿指了指我的胸口,“到时,要带着你的消息。”
        是么。
        我瞥了一眼对面黑脸拨柴火的李仲恭,等着他身边一个酒足饭饱的狄人提着酒袋让开位置,贴着木赫尔坐下。
        这个轮廓粗旷却又神色沉静的狄人,等候的时候,习惯一言不发。一直看我坐下,才伸出他的五指,“过去五天了。”
        是啊,我明白。
        是数着日子在过。
        “五天……”木赫尔却显然觉得,还有再加提醒的必要。他歪过头,眼珠定定的徘徊在我的脸上,像是这样才能把说的每一句话,刻进我的心里去。“你守忠,你们的皇帝,未必在乎——我说过,你肯说,就放了你,不会食言。”
        一个外族人,深谙中原历史悠久的挑拨离间、威逼威逼……
        世风日下啊。
        我冲着他挤出个算是笑容的东西,点了点头。他说的没错,可是,他不明白罢了……景元觉若是不照旧嫁了惠恬公主,我还坐在这儿,干吗?都在预料之中,都在意料之内——只是不能说穿。若有唯一一点不在预料之中的……是为什么说好初五,那头,推迟了一天。
        这时候追究这点微末枝节也无用。算了。现在那边人也嫁了,送亲队伍也出发了,无论如何,一个前送亲使臣的身份,说起来再无足轻重……这时候我为了活命再讲出的每一句话,便都顺理成章,便都真实可信。
        究竟转完了一点小小的心思,我捡了个小枝,在自个脚边雨后湿润的土地上一笔一划,慢慢描划起来:你怎知,我知内情。
        木赫尔看了字迹,瞅着我,皱起两道锋眉。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冲着对面招手,出声唤,“李大人。”
        李仲恭于是拉着脸拍拍屁股过来,照着地上的字,原样念了一遍。
        “我听说,和亲之计是你所谋。”木赫尔听了先摇头,尔后文绉绉来了一句,“再问别人,岂非舍近求远。”
        我心里痛骂了一句混蛋。看来这李仲恭,还真是把知道的什么都跟他的主子说了,生怕有一点遗漏。
        在地上又划道:
        临事改计,常有之理。
        李仲恭念完先嘎嘎的笑起来,“是临阵弃将吧?苏鹊。”
        “既如此,”木赫尔却未理会旁人的嘲笑,赞同似的冲我地上的字缓缓点头,露出唇下的一排白牙,“又何妨一说?苏大人。”
        ……此人不若李仲恭,不好对付啊。
        想着要小心,要步步为营,要滴水不漏,心里自然着恼。不自觉伸手到后脑去挠了一下——被那处毛躁的尾端刺了回来,苦笑。这估计要他们一路落脚的地方再多下去,再揪,再丢,再丢,再揪……我这毛发,就要有斑秃的可能了。
        ……生生淬了一个月露水松香啊,再脏污成泥,也一定要被禁卫灵敏矫健的狗儿闻出,不避千里,知得行踪。
        要快。
        “告诉我,你们的皇帝,为何派定襄王去北邑?”
        一番时间不长的等候之后,木赫尔终于沉不住气了。
        掂量他的焦急,我也不隐瞒,在地上大开大阖的挥洒一通。
        “督城。”
        木赫尔听了李仲恭的解释,拿着啃剩的兔骨,在那两个字旁边戳,平添了一个难看的坑。“景元胜是你们皇帝的心腹,只是督城,不必遣他。”
        说的不错。可诏令上,就是这么写的:边境督城,偃息军事,以备和谈。
        木赫尔偏头,学生求知似殷切的望着我。我摸摸忍了。低头撂了树枝,抬头对着火架子上残缺不全的兔子骨骼咽了口口水,解惑般的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身旁两位大人,一阵难堪的沉默。
        过后,木赫尔用眼神剜着李仲恭,李仲恭伸手从旁边他一个手下手里,夺下了块还没碰过的兔肉。
        兔肉太涩又粗糙,没有意料中的易下咽。但有的吃总比没有的好,我露出一副满意的样子嚼咽,踩平了划花的地面,顺手在其上龙飞凤舞,新覆了四个大字:相机行事。
        狄人不好对付,不若跟他实话实说。
        “可笑。”许久,才听得木赫尔的一声冷笑,“难道是怕我们收了女人和礼金,再翻脸不认账不成?”
        李仲恭思忖半天,瞥了眼木赫尔,小声嘟嚷。“……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木赫尔没有说话。
        我在心里慢慢的数着数,从一数到十,便见他的面孔完全阴暗下来。扔了兔骨,在胸口拍了拍,等到了他们聚来的目光,又在地上一边划开:密旨。
        “你的意思,”木赫尔听得解释,蹙着两道扭曲的浓眉,盯住那两个字不放,声音陡的沉下来,“是说景元胜,携了一道密旨出京?”
        “说!密旨上写的什么!”
        李仲恭又习惯性的提溜起人来卡脖子——好在时间不长,他就被迅速站起的木赫尔大力扭住臂膀,一把推到身后去。
        “你说,什么内容。”
        在肚子里问候了李仲恭三代祖上,我呼呼的喘了好几口气,才又一屁股朝里向里坐到火边干些的地方,找着了方才滚落的树枝。
        在方才还清晰的,现在则已被三人凌乱的脚步踩得不太分清的地方,直敲原地四下:相、机、行、事。
        木赫尔的脸色瞬间就阴下来。“你是说,你们的皇帝让景元胜,有权在北邑相机行事……”
        我点头。
        “他凭什么?”李仲恭难以自制又一次站起来,脸色比木赫尔还要难看,干脆是大吼,“他凭什么得这么大权力?就算是以防万一,何需用到密旨授权,相机二字,不等于是将北邑数郡的军政大权悉数——”
        这个莽夫。
        “别说了!”木赫尔恶狠狠地回头喝道,打断了他的咋呼。
        我不去理会他们的内斗,在地上快速的写:
        送亲使节,现任?
        木赫尔蹲在地上,看着我画完他并不能懂的字迹,听了念白,抬头,细细端详着我的脸,等了一会,低声仿佛咬着牙关。“你猜,是谁?”
        我昂头想了一会儿,低头在地上划给他看:
        定、国、神、策。
        看着他的脸色便能确定。
        ……是齐鹏。
        “啪”。木赫尔摁断了他手里那只兔骨。避开那截断骨侧边抬头,正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鸷,熟悉的刺冷感——
        断开的记忆似乎都连上了。
        想来可叹,那个腊梅花开的下午,尚书令府的青石道口,侍郎大人的卫官队伍,一道冷冽的寒光。
        ……
        兜兜转转,原是故人。
        过日子,常常就有这种意外的惊喜。譬如木赫尔给我的,也比如我硬塞给木赫尔的——才不致沉闷无聊。
        这个道理如今深刻。
        “一开始,只是反对和亲的缘故,抓你。”木赫尔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锋锐的目光,直对上我的眼睛,“现在看来,你却有用的多……”
        他忘了说,还曾因为试探和亲的缘故,意欲杀我。不过没关系,我度量本大。我并非真想和亲,他怕更是一点不想真的和亲。说来覃臣帮派众多,狄人里也有主和主战之分,可想不到我们在这一点上居然有相同的认识……
        难能可贵。
        可惜,木赫尔和我所怀的惺惺相惜之意大概并不一样。他转头无言的看了一眼李仲恭,后者正站在他身后,不知为何,只消他传递过去的一个眼神,肥胖的身子如同鸣钟,瑟瑟抖个不停。
        “这个你事先知道吗……李大人。”
        这个凶狠的狄人,声音温和的都能舀出水来。
        “不,不。”
        李仲恭急忙辩白道,“我怎会知道,景元觉有这么大胆。这、太丧心病狂了,他怎么会敢,他不是真的敢……”
        “不!你错了。你们的皇帝敢,他的确敢……可他一直不曾动手,为着你们说的权衡,为着,他忌惮的多……”
        木赫尔说到这里,突然和李仲恭商量好似的一起扭头——刹那,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凶狠的豺狼和粗莽的黑熊,一齐盯住了同一个猎物。
        “是你这个、这个卑鄙的……”
        李仲恭指着我,舌头都在颤抖。
        呵,抱歉。苏鹊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若是以前说的做的表现的,让李大人有了什么误会,那也只能说一句……你活该。
        “阴险、狡猾、大胆的奸徒!”
        反而是木赫尔,青着一张异族的脸,用了一串连贯的中原说词,精准的描述了我的品性。
        正闭了眼,等待着意料中会劈头盖脸落下的痛楚,却意外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当头倒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疯狂的响彻在荒原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过了很久,才有嘶哑的接续。
        “覃人,哈哈……不可相信的覃人……哈哈哈……我一直说,狄族的男子,生来就是要在马上驰骋的英雄,天有多高,就飞多高,地有多远,就跑多远——”
        说到这里木赫尔的声音转到高昂,旁人都手足无措,住了声。也同李仲恭和我,都不自觉住了呼吸。
        “任何想要的东西,都凭自己去抢,去夺——这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只有皇廷里那些老到迈不动步子的昏庸,才指望躺在床上,等着别人送到口里的食物——也就指望到了,闯进门的豺狼!”
        头一回听他一口气不停,说了这么多。也头一次看见了有人愤怒到生生通红的双眼,在荒野的夜晚里,映着火光,熊熊燃烧。
        “都给我起来!站起来!”
        木赫尔尖着嗓子向着四周吼叫起来,一脚踢散了火堆,霹雳哗啦溅起一串惊人的火星,“站起来!连夜走!快连夜走——我们不能再耽搁!”
        就像是要呼应他的呼喊似的,南面,东面,次续响起了陆陆续续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夹着响鞭破空的呼啸,愈发大声。
        场地忽然就静了下来,我对面李仲恭的脸,白的像一张生宣。
        还是刚才就在发狂的人第一个行动起来——飞快的踩熄了火堆,拾起了刀剑,嘴里吐出一串听不懂的狄文,命令着驱赶着其他人丢弃了狼藉,迅速跨上马背。
        混乱中,我忍不住从心里发乐,越是急迫,越是奔忙,越是狼狈,越是控制不住的开心。直到被人拦腰扛上马背,仍是义无反顾的咧着嘴,吃进一路马蹄飞奔卷起的土灰……
        乐啊,真乐。
        比想的还要早。比想的还要快。
        这下不用担心不多的毛发,提前斑秃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