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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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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二九·月殒

书籍名:《镇魂调》    作者:时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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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上皇驾崩,怨灵平息,朝野内外的动乱却依然在继续。太上皇崩后仅十三日,皇帝也病重垂危,弥留之际,竟在皇帝病榻前上演了一桩宫闱惊变。张皇后串通赵王李係,企图杀李辅国等宦官夺权,反被李辅国先发制人,戮于大行皇帝灵前,太子李豫得以顺利即位。

        李辅国掌握朝政大权未几,另一拥立新帝的宦官程元振又对其发难,夺权削柄,李辅国也被无名刺客刺死于家中。此后历朝更替,代代有宦官专权干政,直至李唐灭亡也未曾绝尽。

        而河东、河北战场上,史朝义仍在苟延残喘,余烬未灭。一直到宝应二年正月,其麾下肱股田承嗣、李怀仙等纷纷投降朝廷,史朝义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向北欲投靠奚和契丹胡部,被李怀仙追击,于林中自缢身亡,李怀仙取其首传诣京师,这场前后共延续八年之久的叛乱,历经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两家父子,才最终落下帷幕。

        此后又陆续有回纥、吐蕃入侵,藩镇割据,战乱相继,中原再未能重现开元、天宝年间之和平繁盛。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当菡玉一人一马独自离开长安时,她所知的也只是刚刚经过宫变、大局掌握于宦官之手的朝政,和千里之外战报不断的纷乱战局而已。

        曾经涂炭生灵、让她不惜逆天改命溯时而回、每当一想起那两个字都会自梦中惊吓而醒的怨灵,竟如此轻易地平息消散了。除了那夜同声齐唱的长安老弱妇孺,几乎没有人知道世上曾经存在过这样一股起于无形、消于无形,却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安禄山隆宠承恩、异姓封王却仍然要造反,史思明晋位大夫依旧叛出,安庆绪史朝义为权势甚至弑杀亲父,张皇后母仪天下却还谋图动摇东宫,李辅国位极人臣却挟令天子,人心哪里有满足的时候。反倒是这穷凶极恶的怨灵,太上皇一番悔过,众人几句歌声,便放弃了宁可不得超生的怨念。说到底,怨灵也不过是无辜枉死的百姓心头的一点执念;而平头百姓,永远是最易满足、最好安抚的一群人。

        遥遥的一帘酒旗在望,迎风招展,旗下是简陋的数进木屋,正坐落在三岔路口之中。两条岔路一路南下,一路东去,都必经过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客栈,若是太平世道,生意定然不差。菡玉望着路口那陕郡与永宁的地界石碑,犹豫了片刻,店小二已殷勤地出门相迎:“客官是要往东去洛阳,还是南下走邓州?不管往南往东,方圆五十里之内都只有我们这一家小店,天也不早了,不如就在敝店暂歇一晚,明早再上路也不迟哇?”

        菡玉略一点头,小二便过来牵了她的马送去马厩。她走入店内,见堂中只有三两拨旅人,其中东面靠窗的一桌只坐了一名白衣少女,面朝大门张望,一看到她进来,立刻站起来招手道:“菡玉!这里这里!”

        菡玉退也不是,只好走过去在这桌坐下:“小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你一同回衡山啊,”小玉倒了一杯水给她,“一路上也好有个伴。”

        菡玉道:“不是让你先回去吗?我还有些事……”

        “从这里到衡山,快马加鞭,也得十来天吧。”小玉打断她,一手拎起茶壶往自己杯中注水,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闲谈,“今天是六月初二。”

        菡玉低头看着手中瓷杯不语。小玉又说:“只有十二天了,两千里路,路又不好走,得紧赶些才来得及。”

        六月十四,他的忌日,居然这样巧。菡玉把杯子举到唇边,水是新烧开的,还未放凉,热气腾腾。她喝了一小口,觉得太烫,又放下了。“他让你来的?”

        小玉的脸色变了变:“是我自己不放心,知道你支我先走肯定没什么好事,所以在这里等着,就算押也要把你押回衡山去。”

        菡玉道:“出了长安,道路千条百条,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走到这里?”

        小玉撇撇嘴:“好吧,确实是他告诉我你近日的行踪——是我自己问他的。”

        菡玉叹了口气:“小玉,难道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小玉哼道,“你不就是想找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过这剩下的几天,自生自灭?等过了六月十四,吉菡玉就没有了,只剩一个吉小玉,到那时卓兄也没有办法,只得将就我,你就又做了一回慷慨好人,成全一段美满姻缘,是不是?”

        菡玉尴尬地涨红了脸:“小玉,我……”

        “你才是最不明白的那个人。”小玉难得一脸正经严肃,那神态便和她有了九成九的相似,“爹娘死了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比嫡亲的姐妹还要更亲近,你懂吗?就算你只是我姐姐,你们两情相悦,他就是我的姐夫,我会为了一点儿女私情,要姐姐牺牲自己把姐夫让给我吗?”

        菡玉争辩道:“可我们不是姐妹,我们是……是同一个人,是一样的。”

        小玉道:“他爱你,不爱我,怎么会一样?”

        “那是因为现在有我在挡着你。”菡玉垂下眼帘,“无论如何,六月十四之后,我俩将不能共存,这是事实。”

        小玉反问道:“二存其一,你怎知留下的那个一定是我?”

        菡玉道:“你的身是廿一岁的身,与之契合匹配的当然是廿一岁时的魂魄。你是因,我是果,没有你就不会有我,因果不能颠倒。当年卓兄送我回去时,就对我说过了。”

        小玉激动起来:“但是你救过我的命,没有你也不会有我,因果早就颠倒,你经历的那些也做不了准了!”

        这话听来有些耳熟。卓月,杨昭,也是这样的论调。

        小玉气哼哼地把杯中水一口饮尽,杯子往桌上一顿:“不用多说,反正你一定得跟我回衡山去。到底谁去谁留,不能你自己一个人一厢情愿地决定,总该问过卓兄和大哥,有没有其他办法。——你也别想再落跑,跑到哪儿他都找得着你。”

        菡玉唯有无奈苦笑。

        大概是笃定了她跑不出卓月的手掌心,小玉除了夜里和她同住一屋,倒也没有其他防范。菡玉闭目假寐了半宿,终于听到小玉呼吸匀深,才蹑手蹑脚地起来。初二的夜里月色微薄,她借着一点光亮摸索着收拾了自己行囊。开门时吱嘎一声响,小玉也只翻了一个身,盖在腰间的薄被被她踢开也未察觉,仍睡梦沉沉。

        她回头又望了一眼,转身出门。

        门外不期然地立着一道人影,声音沉郁:“你又想走?”

        她吃了一惊,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又退回了房内,便被他占了先机,进逼到门内,反手将门甩上。静夜里砰的一声分外响亮。

        隔壁有人被吵醒了,跳起来大声骂了一句:“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作死啊?”倒头又睡。

        小玉也醒了,发觉身边的人不在,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边揉眼睛边问:“菡玉,怎么了?”
>        菡玉屏息不敢说话。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外头微茫的一点月色穿过窗棂透进来,他的身影只是一团漆黑,看不清楚。但她知道他的目力极好,黑夜亦能照常视物,此刻自己在他眼中是无所遁形的。如此想着便愈发不自在了,撇开脸去看着地下。

        “吉菡玉,”他的声音冰冷,他只有怒极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话语里就能想见那咬牙切齿的怒形,“上次在洛阳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你忘了?”

        菡玉拧起眉。

        “又想不起来了?你忘性倒真大,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

        小玉这时已清醒了,听见他的声音不由一喜:“是卓兄?你怎么来了?”她只是和衣而卧,掀开身上薄被步下床榻来。屋内昏暗,她两只脚在地上探索着找鞋子。

        他的身影迅疾如风,从菡玉面前飘忽而过,显是冲着小玉的方向而去。黑暗中只听见小玉短促惊叫了一声,声音的余尾含混而止,似是卡在了喉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床沿,闷闷的一声钝响。

        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菡玉急道:“你做了什么?住手!”

        小玉似乎被制住了咽喉,艰难地发出几个喑哑的破音。他非常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在你和她之间,我会选择让她死。”

        菡玉自是了解他的脾气,说得出就绝对做得出来,连忙说:“你别乱来!小玉要是现在死了,我……我恐怕也难以存活。”

        “你不是准备一走了之不回衡山了么?过了时辰,你一样活不了,现在只不过早几日罢了,有什么差别?”

        小玉深吸一口气,喉中呜咽有声,空气中的血腥气又重了几分。菡玉只好说:“好,我答应你,跟你们回衡山去。我不走了,你快放开她。”

        他哼了一声,终于松了手。菡玉点燃油灯,就见小玉颓然跌坐在榻沿,低垂着头,一手捂在颈间,艰难地喘着气。菡玉忙过去查看,只见小玉白皙的颈子里被他掐出了几个青紫的指印,侧旁一道极细的血痕,虽然没有深到足以致命,但也流了不少血。菡玉花了好些力气才止住了血,给她伤口一圈一圈细细缠上绷带。

        极细微的啪嗒一声,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她手背上。菡玉抬起头,小玉立刻转过头去,手背胡乱地将脸上泪痕一抹。

        她的火气呼地就上来了:“居然下这么重的手!你差点杀了她!”

        他丝毫不为所动:“下次你要是再敢这样,就不是差点了。”

        她气得咬牙,看着面前小玉强忍眼泪的模样,更是不忍,“你……你的心肠是石头做的吗?如此绝情!”

        他反诘道:“吉菡玉,你的心肠才是石头做的。你也不是头一次做这种混账事了,以前是裴柔,现在是小玉,把我当礼物慷慨赠送,显得你胸襟宽阔、很伟大吗?我不是无知无觉的死物,任你让来让去。我的事当然由我自己决定,要你自作主张地替我安排,硬把我不要的东西塞给我?”

        菡玉一时语塞:“你就没想过如此……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

        “在你眼里一向是只有别人的心意才算心意,不能辜负,我的心意就可以随意践踏舍弃。你硬要把过错推给我,好,我就是负了她们又如何?我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不在乎再多这一两个。我不喜欢的就是不要,管他辜负不辜负。谁要你多管闲事帮我赎罪?”

        小玉拼命咬住下唇,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开口时声音掩不住哽咽。她止住还欲争辩的菡玉:“你别再说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受不起。”

        菡玉默默地望着她。她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年少而倔强,纵是一心仰慕,也只深埋心底,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又偏过脸去看向他,烛光只能照亮她们身周一小片地方,屋内其它角落仍是晦暗不明,他掩在宽大黑袍下的面孔也是朦胧不清的。

        她怒气已经平息,叹了口气,悠悠道:“卓兄,你还记不记得,你我之因缘,起于何时?”

        他面朝着她不语,似乎在掂量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她见他不答,便自行说道:“你说过,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天宝四年八月,那时我廿四岁。卓兄,倘若现在时光倒流,再回到天宝四年,你可会嫌弃我年少无知疏率莽撞,你如今的心意可会有变?”

        他已经觉出她的用意,仍旧沉默不言。

        她继续说:“如果是我,现在的我再回天宝初年,遇到那时的你,我的心意还是和现在一样,变不了的。卓兄,你呢?”

        他往前跨了一步,面容在烛光下显露出来,声音里有了怒气:“你想说什么?想说她就是当年的你,我既然能喜欢廿四岁的你,就一定也要喜欢廿一岁的她?可惜现在不是天宝四年了,明明有一个现在的你,我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如果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三十岁时你刚认识的杨昭站在这儿,你会要他,还是要我?”

        这下反倒是菡玉被问住了。三十岁的杨昭,还是现在的他,她会选哪一个,答案简直是不言而喻的,她想违心地欺骗都说不出口。

        “可是,我就要……就要死了。就像你刚死的时候,别说是三十岁的你,就算是二十岁、十岁,只要你能再活过来,我都愿意的。”她一手揽着面前的小玉,低下头来,“说什么慷慨、成全、推让,男女□□,我岂能没有私心?你们俩都说,菡玉是菡玉,小玉是小玉,我们一点都不像。可是只有我经历过从小玉到菡玉的这四十年,我最清楚,我小时候就是你这样,我们是同一个人。我死了之后,我希望从前的我可以继续陪着我爱的人,再过十几二十年,等你脱了年少的心性,就会变成和我一样了。那不就等于是我还活着么?”

        小玉擦了擦眼泪,打起精神反握住她的手:“既然我终有一天会变成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你留下?我经历过的事,我的性情心思,你全都经历过,全都知道。你活着,不用过十几二十年,现在就等于是我活着了,不是更好?我的命反正也是你们救的,没有你们,我早几年就已经死了。你留下来,我把这具身子让给你,就当给我个机会报恩吧!”

        菡玉无奈一笑:“傻小玉,这岂是你想让谁留就让谁留的?我是从你身上分出来的枝杈,无中生有的魂魄,时辰一到,还是要合并到你身上去。你活着,我就得消失;你死了,没有了肉身,只剩魂魄,我一样也得消失。”

        小玉皱着眉想了想,又像是自言自语:“只要有我在,不管活着还是死了,你就都活不了?”

        菡玉默默点了点头。

        小玉脸上犹带泪痕,却扯出一抹笑容,强作轻快地说:“那好办啊,把我的魂魄丢到另外一段时间里去,不就行了?就像你当年回到二十年前一样,对,让我回二十年前去,你就可以留下了,好不好?”

        卓月似乎也被这个提议触动,走到近前来。

        小玉击掌道:“就这么办!这样我们就真的是同一个人了。你们俩以后自可成眷属,我呢,到了二十年前,也有我的一番际遇,岂不两全其美?”

        卓月也点头赞同道:“此计可行。”

        菡玉却立即否决:“不行!”

        小玉问:“有何不可?”

        菡玉看了一眼小玉身旁的卓月:“时光倒溯,逆转因果,岂是这么容易的事?当初卓兄拼却一身功力才将我送回,自己却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这我决不能答应。”

        小玉转过头去问:“卓兄,真的要散尽功力、魂飞魄散才能达成么?有没有其它办法?”

        难得见他说话吞吞吐吐,竟似心虚地低垂视线:“也不尽然……”

        菡玉这才发觉他的脸色十分古怪,不由唤道:“卓兄?”

        他支吾了许久,方说:“我……他骗你的。这种术法的确要废去泰半功力,但不至于殒命。”他抬起眼,沉沉地望着她,“他这么说,是想让你忘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