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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轨上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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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书籍名:《钢轨上的爱情》    作者: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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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犹豫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酒吧变作空荡荡的店堂后,才点头同意,可是郁却说什么都不愿意。他站在镜子前剪自己的头发,一刀一刀。

            “那是一个家,不是餐馆。”他说。可是许或并不搭理他,执意和我筹划起空房子的改建工作,我从银行里动用了父母留下来的那笔钱,那也原本属于郁。

            安福路上又开进来一个工程队,他们的冲击钻像战场上的机关枪那样,“嗒嗒嗒,嗒嗒嗒”日夜地响。老宅的二楼除了我和郁的屋子外,全都被打通,成为一个party最好的舞池,和阳台连通。在那儿,看得到院子里的风景,是整幢房子里最好的采光点。我们从“林深处”批来常青的草皮,让工人们凿掉院子里的水门汀铺上去,新种的草皮上偶尔会开出一两朵野花,没有名字的野花。我伸手将它们拔掉,开始想念秋麒麟草。自从六年前“林深处”那个卖秋麒麟草的摊主消失不见后,许或耳坠上一直带着的两朵纯金色小花耳钉,是唯一能够令我念见到它的地方。

            因为铺上了一小块草皮,院子显得更加局促。我只能将君子兰搬进屋子,放在客厅和二楼的转角处。可是君子兰太多了,怎么塞也塞不下。最后,我只能留下几盆,而将其他的全都送去了“林深处”,贱卖给熟识的老板。我知道,这些君子兰花是父亲对尹兰的思念,可这些年,它们无时无刻地不再折磨着我的母亲,而今又调转着来和我拉锯。

            郁站在变成Golden  Rod的家门口,看我远远地从安福路口上转进来,手里除了失落,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将一些重要的东西搬了出去,卖给别人,又将一些滑稽的东西搬进来,装点一切。

            “你们为什么不停下来?”他将手插在口袋里,板着脸问道。他的头发已经剪短,理得很干净,像还在读书时那样。我伸手将Golden  Rod的霓虹招牌打开,拉他走进院子,指着草皮上放的小桌子:“郁,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坐在这里吃蛋糕吗?以后会有很多的人坐在这里吃蛋糕。”

            可他只是呆呆地站在身后看着,不说话。这是秋天,常青草皮上看不出季节的颜色。我们的生日就要来临。

            十七岁后,每年我的生日只会收到一通简单的问候电话,郁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眉,生日快乐。后来是一条简单的短信,不差一字地:眉,生日快乐。我们保持着良好的距离,彼此竭力地不去干扰对方。

            我们的过去被寄存在商场的储物柜里,密码条已经丢失。

            许或对这幢房子里的一切都很熟悉,里里外外地,她打点着一切。我一直都很佩服许或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就像当年她放弃绘画主攻文化课那样,就像后来她肄业随着郁经营酒吧那样,她总能将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哪怕那不过是一种逃避或者放弃。

            新开张的Golden  Rod只营业到夜晚十一点,通常它包给客人开各种派对:生日的,聚会的,喜庆的。来这儿的人都很开心,哪怕聚聚散散的,却从来没有眼泪。

            第十三章  钢轨上的爱情(3)

            白天不出去画画的时候,我便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从窗口往下看。院子里零星地坐着一两个客人,看见我,善意地打招呼。可我从来不下去和他们玩作一堆,只是微笑地看着,那是属于别人的快乐。

            刚搬来安福路的那天,许或给客厅里的老式立钟上好发条,调整时间。她满意地看着这个笨重衰老的家伙,对自己说:“有些感觉。”

            许或很明白,人们开始喜欢怀旧,都是因为感觉。傍晚六点的时候,立钟突然发出久违了的“当——当——当”声,一共六下。那个时候,我正坐在写字台前画画,身体却像是被什么穿过,骨头咯咯作响,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我。楼下出来的钟声像是老人的喘息声在房子里四处漫荡,我机械地开门,跑出去,发现郁也正呆呆地站在二楼楼梯口。

            我看见他的后背在微微颤抖着,他低头看向客厅里的许或,不说话。许或抬头不解地看着我们:“郁,眉。”她轻声叫道。

            郁回过头来,看见我正站在他身后,钟声敲完最后一下,剩下一片寂静。我的手有些发抖,觉得周身寒冷,我们的脸都僵持着,表情抽搐。许或顺着楼梯快步地走上来,边走边问:“郁,眉,你们没事吧?”她走到郁的身边,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轻轻地摇着,像要摇醒一个沉睡人。我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步一步走出去,走下楼,拨掉老式立钟的开关,我说:“许或,这钟坏了。”

            郁拨开许或的手,在二楼的走廊上来回走,他焦躁地看着这幢面目全非的房子:“你们怎么把这变成这样?”然后忿忿地离开,一整夜都没回来。

            那个夜里,我看到许或抱着枕头靠在郁的床上,她的眼睛空洞洞地流出眼泪。房间的墙壁上,如以前一般干净。白天,许或想粘一些合影上去,却被郁粗暴地撕掉。他说不喜欢这间屋子改变任何的模样。许或愣愣地看着郁,看着一地的碎片。

            此刻,地板上的相片碎片还在,它们在微弱的风息中相互摩擦。我看见郁的笑脸,看见许或的笑脸,裂成一张张碎片。我走到楼下,将立钟底座下用来上发条的铁棍藏起来。

            立钟开始呈现出六点,永远的六点。

            大部分时间里,郁都显得很友好,他会到楼下帮许或做这做那,甚至替她挽起披肩的长发,我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着,那种浸润生活的幸福对我而言是一种慢性毒药,每天我看一些,心就会腐烂一点,一天又一天。

            郁开始摆出一副哥哥的模样要我好好地找个寄托,我站在院子里,一手撑着桌子一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你是不是想赶紧过二人世界呀?”我将眼睛笑成弯弯的一条线,这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假笑,可我不得不这么做。许或从客厅里走出来,双手环绕在郁的身体上,探出脑袋对我说:“就是呀!所以你要赶快嫁掉,找个好男人嫁掉!”郁将手搭上许或的手背,将她揽进怀里,笑笑地接话:“嗯!”

            这时,我便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如何做动作了,常常我只是僵硬地看着他们,笑容凝固。我像是一个深陷沼泽的迷路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着许或将郁拉上去,也许我是成功了,因为郁看上去已经完全从六年前的冬天走出来。我应该替他高兴么,还是为自己难过?

            可我从没想过,事实和现象完全不同。

            一天,在Golden  Rod的水晶婚派对上,我又见到了那个叫做马朝的男人。他和过去一样,看上去斯文,体面,只是鼻子上架了付无框的树脂镜片。他搂着妻子和朋友一起走进Golden  Rod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因为许或正站在院子里指使服务生摆放碗碟。

            她穿着一条大红色的薄羊毛连衣裙,站在青绿的草地上,头发是大卷,轻轻地散落腰际,正想转身向客人打招呼,却也一下子呆滞僵立在那里。马朝的妻子看见她,热络地打招呼:“呀,许或,这么多年没见啦!”我站在窗口,看见这一切后,立刻转身跑去郁的房间。

            第十三章  钢轨上的爱情(4)

            他正靠在写字台前,将抽屉里的小纸片们拿出来,一张一张,写满了念书时候的梦想与规划。“你这是做什么?”看我慌张的神色,他将手里的纸片重新放回抽屉里,一边上锁一边问道。抽屉里有一把崭新的油画刀,那是郁十七岁那年我送给他的礼物。

            我站定下来,随口说:“郁,我想看看你过去画的画。”

            楼下客厅里传来客人们愉快的嬉笑声,许或收好自己的情绪,热情地招待着。

            郁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床边,他看一眼白色的床单,脸部细微地抽动了一下,眼睛里是模糊的恍然,俯下身去,从床底下拖出一叠画,揭开画布,然后推到窗台下。

            “都在这儿了。”他面向我说道。

            深秋午后的阳光从开着的窗子里打进来,照在郁的后背上,显出一圈金黄,他的脸背光,我看不清。我走过去,蹲下来,开始一张一张地看。时间过得很慢,楼下依然欢腾。我偷偷地瞄郁一眼,再看画一眼,心不在焉。

            郁靠着窗,回避我的目光,他将脸转向窗外,那里传来哄闹声,有人起哄说:“老马最疼老婆了,快点,让马夫人说说!”随后是一阵应和的笑声和催促声。

            原本这样的场景、笑声、起哄声在很多婚庆纪念派对上都能听到,可是今天,那底下传来的每一声都让人害怕,不由自主地害怕。郁悠悠地靠在窗边,将视线放下去,他看不清水晶婚夫妻的脸,他们就站在窗下,面对着亲朋。他就像一个偷窥者,安静地听着,也随着楼下的各种话题轻轻地笑着。时不时地,还会回头来看我一眼,可如果我们的目光撞上了,他又立刻回避,按着自己的手指来回拨动着。

            当楼下的妻子说自己的丈夫为了怕她身体有负担,在十三年前主动去结扎的时候,我从地上猛地抬起头,站起来,愣愣地看着郁的侧脸。可他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现,还在饶有兴趣地听着。察觉到我站起来的时候,不解地转过脸来,问:“怎么?看完了?”

            我点点头,脑子里混沌一片。

            郁蹲下身子将画叠好,盖上画布再推回到床下。我坐到写字桌边,从书架上取下他的画册,翻看起来:“郁,你为什么不再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