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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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舅舅好歹也是场面上的人物嘛……后面的话舅妈没说下去外甥也完全明白。
从此他对任何人绝口不提自己的表舅,这个秘密后来被他刻意保守了几十年。
一个月后,外甥又到表舅家请安,实际上是去请饭票。
表舅正在书房来回踱步,心不在焉地问了两句学业,便掏出几张钞票打发他走。
走出书房后,表舅又把他叫了回去,问他:你和教你们中国古代史的方步岳熟不熟?
他说很熟很熟,我经常找方先生请教功课的。
其实他和方先生一点都不熟,他是个胆小内向的学生,所有老师的面孔他都只是在上课的时候见过而已。
但他隐隐感到表舅好像希望他和方先生很熟,便这么说了。
表舅又问,方先生知不知道我是你舅舅?
他说不知道,我对谁都没有说过。
表舅说那好,那你就给舅舅办一点事。
方先生今年暑假出去转了一个月,你想办法打听一下他去了些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事情,但是不要叫他晓得是我叫你打听的,不然你就问不出来了。
外甥喏喏连声。
表舅又追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要叫他以为你和我根本不认得的,懂了没有?
此后外甥真的经常找方先生“请教功课”
了,然而只要他转弯抹角提到暑假,方先生就不于答理。
这样过了两三个月,他始终没有把表舅吩咐的那“一点事”
办成,表舅的脸色便愈来愈难看。
于是他愈来愈不敢去请安了。
但不敢请安也得请安,因为天气渐渐冷得厉害了,而他的衣服实在太单薄。
所以一天晚上他又硬着头皮来到表舅住的小洋楼。
路上他很小心地留意着不让别人看见,然而进门后他说了一句话,顷刻之间便使几个月的努力付诸东流了。
这句话只有两个字——他对开门的人讨好地叫了一声:“舅妈!”
这时一个人正从书房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听到他的叫声马上站住,雪亮的目光在他脸上狠狠扫了一下,随即摔门而去。
这人正是方先生!
表舅跟在后面追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脸都气青了,狠狠地骂了声“娘希屁”
,不知是骂方先生还是骂他。
不过他的冬衣问题还是解决了。
表舅因为“战事愈来愈糟,时局愈来愈紧”
,准备举家迁往台湾,有不少家当无法带走,他便得到了表弟的几件旧衣服。
他自然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半个多月以后,表弟开着一辆美式吉普车到宿舍来叫他。
上车后发现表舅已经坐在里面。
车开起来后,表舅说:今天我带你们两兄弟到方步岳家里去搜查,他在家里藏了张图,你们两个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他很想问表舅这张图是什么样子,但表舅的眉头皱得很紧,他终于没敢问。
方先生的家位于一条陌生的小街。
小小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表舅亲自动手,和两兄弟一起做到了挖地三尺——将房间里的地板全部撬开。
三人忙了整整一下午,到处翻了个底朝天,直到天黑才空着两手回到小洋楼。
回来后表舅说今天你就不要回宿舍了,反正学校早已停课,你回去也无所事事。
你舅妈已经先走了,我和玉奎过两天也要走,家里的佣人也辞了,这两天你就住在这里做做饭吧。
这时楼上突然有人把门捶得山响,一边捶一边喊:裴铭皋你把我放出来!
裴铭皋你这个败类!
……表弟看着他父亲阴笑一下,说看样子药劲儿过了。
表舅脸色一变,领着儿子匆匆上楼去了。
那天晚上他在楼下佣人住的小房间里睡得很不踏实。
楼上的叫骂声忽高忽低,中间还夹杂着表舅的声音——时而像在劝说,时而像在呵斥,有时干脆就是对骂,直到后半夜才停息下来。
他不敢上去看个究竟,表舅说过不许他上楼。
即使表舅没说这话他也没有胆量上去,因为他早就听出来了:楼上那个喊着表舅名字破口大骂的人正是他最怕见到的方先生。
第二天表舅和表弟轮流下来吃饭,他悄悄问表弟是谁在上面吵闹。
表弟说是个赤色分子,昨天上午被我爸爸关在储藏间了,这家伙一直不肯吃饭,我就不信他能够熬到底!
然而赤色分子方先生却真的熬到了底,整整两天没有吃一口表弟端上去的饭。
第三天早晨,天还没亮,表舅便叫收拾东西准备动身。
行李装上吉普车后,表舅在楼上呆了很久,直到十点多钟才铁青着脸走到楼梯口,对儿子说你上来帮我把他架到车里去!
娘希屁!
方先生被架下来时昏昏沉沉的样子,已经没有力气喊叫和挣扎。
表弟将方先生塞进汽车后座,交给坐在里面的表舅摁住。
吉普车跳了两下,呜地叫了一声,撇下他绝尘而去,这就是表舅留给他的最后印象。
表舅走了不久,嘉平解放了。
随后他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教务长裴铭皋和中统有秘密关系。
他顿时明白了表舅为什么要叫他暗中接近赤色分子方先生,为什么要带他去搜查那张图(这张图显然是地下党的机密),为什么要把方先生关起来,最后又架上车带走……他只是不明白表舅为什么不动用真正的特务来对付赤色分子,而要把他拖进这滔天的罪恶。
于是他终日提心吊胆,等着公安局来抓自己。
到了公安局他会把所有的情况一五一十说清楚,说清楚了也许还能保住一条命,自己毕竟是糊里糊涂当了裴铭皋的帮凶的…… 日子在恐惧中一天天过去,并没有人来抓他。
最后他终于想清楚了其中的原因——除了方先生,谁也不知道他是裴铭皋的外甥,而方先生显然已经遇害了。
奇怪的是也没人说起方步岳烈士惨遭迫害英勇就义的事情。
人们似乎把他和方先生都遗忘了。
于是他怀着侥幸心理,把这段致命的秘密深深埋在心头,同时又每天都感到良心无法安宁。
这个惴惴不安的年轻人就是薛鹏。
毕业时,薛鹏主动要求支援大西北的建设。
他感到自己必须离开这个城市,走得越远越好。
在大西北他干的工作与所学专业毫无关系,但他怀着赎罪的心理干得兢兢业业。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然而反右斗争一开始,他又紧张了,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因为那段罪恶的历史被揪出来。
那年夏天他到嘉平出差,任务是催车皮,便住到了铁路局招待所。
一天上午,他正站在窗前想心事,突然听到有人在谈论他的名字,而且是同裴铭皋这个可怕的名字一起说出来的!
他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过了一阵才清醒过来,听出那是两个男孩的声音,就在他的窗户下面。
他失魂落魄地望出去,只见一个长着招风耳朵的男孩,手里捧着一个咖啡色封面的日记本,正在大声地念给他的同伴听。
那个同伴在墙根下面,他必须把头伸出去才能看到,但他怎么敢伸头呢?
接着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男孩的口中清清楚楚地念出了他和裴铭皋的甥舅关系,以及他本人的“密探勾当”
。
他立刻听出来了:这是方先生的口气。
可是,方先生的日记怎么会在这个男孩手中呢?
莫非他是方先生的儿子?
……薛鹏浑身一阵颤抖,再也不敢朝窗外看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他几乎天天看到方先生的儿子在窗外的球场上踢球,每次他都吓得心惊胆战。
当他离开嘉平时,他有一种逃离险境的感觉。
可是回去以后他并没有安下心来,反而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他越想越觉得这本日记是个定时炸弹,早晚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他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找那男孩问个究竟,如果真是方先生的日记,想个办法弄过来一把火烧掉,不就永远平安了吗?
于是,几个月以后,当单位再次派他到嘉平来出差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铁路局招待所,并且天天注意着窗外的球场,一心盼望再次遇到那个男孩。
男孩没有见到,却在街上偶然遇到了大学的室友黎明。
黎明成了右派的消息并不意外——黎明那种性格不当右派反而是件怪事。
但他听了心里还是一阵狂跳,回来的路上好久缓不过神来。
经过球场的时候,他看见对面有两个男孩在人群中争吵,定睛一看,其中一个正是他要找的那个。
这个机会千万不能放过!
但男孩周围的人很多,他既不敢当着这么多人“问个究竟”
,又不敢让他们看到自己,于是他在大树后面藏了起来,想等人群散去以后再走过去。
后来那男孩与另外几个人一起离开球场,他急忙跟了上去。
然而男孩刚跟那几个人分手,又与另外一群小孩玩到一起去了。
他躲在路边的树林里等了半天,始终没有等到单独谈话的机会,过往的行人似乎又对他的样子起了疑心,他只好回来了。
第二天,他在街上意外地遇到了那个男孩。
男孩背着书包,而当时正是学生放学的时候,所以他断定男孩是在回家的路上。
他躲躲闪闪地跟在男孩后面,打算一直跟到男孩的家。
稍后他又有了个意外的发现——方先生的儿子一直在悄悄地跟着一个人走,而这人就是他的老同学黎明。
难道他们认识?
这时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那男孩与他的伙伴在他窗下争论时,好像不止一次说起过“黎明老师”
。
黎明在街上走了一圈,随后回了学校,而方先生的儿子也跟着进那学校去了——这孩子果然是黎明的学生。
发现这一点以后,薛鹏认为继续跟踪已无必要。
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能够不露痕迹地接近这个男孩。
想来想去,唯一的途径是黎明。
犹豫了两天以后,薛鹏冒着被人发现与右派交往的危险,给黎明的学校打了个电话。
没料到居然很顺利。
接电话的人啥也没问就把黎明叫来了,黎明跟他约定明天晚上在公园茶馆叙旧。
在公园的茶馆见到黎明后,他又胆怯起来,东拉西扯就是不敢说到正题。
后来不知怎么的,那个招风耳朵的男孩突然出现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