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灵山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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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吟落无眠。
晨曦微露时，她凝望着青白色的天空，喃喃道：“或许我真的太自私了，那样刻意地去忽略他的存在。”
“谁？”幽雅的声音在清晨微微的湿气里出现，还带着丝刚刚寐起的沙，“谁的存在？”
一句话如幻梦惊醒，吟落身子微微一僵，迅速调整姿态，转头微笑着打招呼：“起这么早啊！”
流玉碧眸一转，看得她衣发透着湿气，心中了然却也不点破，只淡淡点头道：“我习惯早起，想不到你竟起得更早。”
夜露湿衣不自知，却是为谁独立风宵？
“起得早了便来园中透口气。”吟落折一树花枝在手，目光流转，脸上茫然之色早已全无，“你这地方真是漂亮，适合一盘棋，一杯茶，一卷书，悠然而自得。”
流玉牵起一抹笑：“你喜欢闲云野鹤的日子？”
吟落摇头，“我习惯了惊险刺激的生活，偶尔逍遥偷闲是自在难得，不过，如果一辈子都这样悠闲度日，人会彻底懒下来，脑子会变得不好使，说不定连骨头都会生锈的。‘偷得浮生半日闲’，对我来说，半日怡情，多则无益。”她一抿嘴道：“唉呀，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梳洗了。”
果然还是一匹敏锐矫健的豹子。片刻的休闲只为更好的出击。
流玉不动声色问道：“今天擂台选拔大赛，你要去参观么？”
“没什么兴趣。不过灵帝特邀我们当嘉宾裁判。”
流玉瞧着她那一脸的百无聊赖，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不如溜吧，让凤林去坚守阵地，我带你到各处游玩一番？”
吟落被那个炫目夺神的笑容迷花了眼，脱口道：“好啊，就这么说定了。呆会儿见。”
×××
天气晴好，阳光明媚，风柔云疏，通透无比。
吟落跟着流玉一路走一路看，山峦幽绝，繁花如画，真正是赏心悦目叹为观止。
“昨天晚上，我们碰到了灵怨。”吟落忽然道。
“什么？”流玉眉峰一挑。
“昨夜凤林杀死了一只灵怨。而且是道行颇深的一只，凤林为了抓她，还受伤了。”吟落轻轻叹口气，“如果不是她对凤林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们只怕没那么好的运气能捕杀她。”
“你是说你们遇见了灵怨？”
“是啊……”吟落笑笑，放眼四周，“灵怨这种东西的形成，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真正能修出人形的，千百年难逢。真遇到了，通常都会是很厉害的。你说，灵界这样锦绣之地，如何能生出那种东西？那样强的气场，需要多大的怨恨，才能凝成？”
流玉垂下眼帘，表情有些复杂，“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浮表。灵界表面祥瑞气万千，可在这繁华盛景下，同样会有喜怒哀乐悦恐怨忧，就像阳光下总有阴影存在，只要有生灵的地方世俗纷争就不可避免……”
“所以，灵怨的出现也就不甚奇怪咯。”吟落了解地笑笑，不再说什么。
他们一路前行，最后来到灵界至高峰——干支峰的脚下。
流玉说干支峰不仅是灵界的最高点，也是灵界水源的发源地。
三眼清泉从峰顶汩汩冒出，交汇成一片弯弯的湖泊。湖水似刚出浴的少女，清丽向人，姿容绝世，被人们称为圣湖。
湖水流淌，于险峰处跌落，水势浩大，烟波声起，一叠三荡，仿佛银河挂川，浪花翻飞，泡沫纷涌，水气蒸腾而上，映着丽日，变幻出无边彩辉。
三叠瀑布之下，是一处更大更宽的湖泊，地广数顷，水天一色，碧波浩淼无垠。湖水再从这里分出几大支系，流向灵界广袤的土地。
山下有专人守护，没有灵帝或长老的允许，一般人是不能随便出入的。
流玉带着她，跟守护者软硬兼施很费了些嘴皮子，那些人才放他们进去。
一路向上攀登，流玉指着下面的景色说：“从这个地方，就能眺望整个灵界了。你瞧，离我们最近的是沧浪阁，再往下一些，东北方分别是三位长老的玄毣斋、白韶斋和丹芳斋，西南方则是泓央宫、凌霄宫、翔煜宫、瀚岚宫以及翀焕宫。看见那下面六座高耸的山峰没有，那里便是六殿所在的位置。”
“嗯，真的是非常壮观！这沧浪阁前后两处台阶分别宛转延伸，东北、西南两处建筑密集，下面六座山峰围拢，看起来……就是一张巨大的八卦嘛！”
流玉点点头道：“说的不错。你若再往外沿看看，那些山峦、街道、树木、房屋、河流、幽谷……灵界就是一张完整的动态阴阳八卦图。阵法隐没于山水风物中，看起来风光无限，仿佛毫无杀机，然而一旦外敌来袭踏错半分，将会身陷万劫不复之地。”
“厉害厉害！”吟落附和点头。
“有什么厉害，”他看她一眼，淡淡道：“这样森严的看似无懈可击的防御，你还不是轻轻松松便进了来。”
吟落嘿嘿地干笑两声，也不打算隐瞒：“那个，其实我小时候修习阵法之术时，这灵界的五行四域阴阳两级阵法是被离爹爹拿来当典型教案用的……久了，自然就熟了习惯了。”
流玉轻叹一声：“难怪。”
吟落同流玉登上了峰顶，清澈的湖水微微荡漾着，仿佛带着某种安定的力量，让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只注目于它那宁静的美丽，不再想着其他。
湖尽头，三弯浅浅的泉水缓缓流动，泉眼处彩茫飘浮移动，乍眼看去如飞虹交错，一逐白云去。
吟落惊异道：“呀，纯白，翠绿，嫣红，这三道泉水处的彩芒颜色都不一样呢。”
流玉道：“自然是不同。左面纯白色光芒汇集的那一弯泉眼叫遗忘之泉，右面红芒浮动的是记忆之泉，而中间的泉水被称为生命之泉。它们汇集成为圣湖，再向下流淌、分叉，滋养各处。”
吟落秀眉微挑：“遗忘之泉？记忆之泉？喝了这泉水会永远记住或者彻底遗忘一些事情么？”
“嗯，是这样的。汲取记忆之泉的水天天饮用，便会把每时每刻都记得清清楚楚，永远都不会忘却。而喝过遗忘之泉的水，则会忘了以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吟落心中有所触动，默然片刻后继续问道：“那生命之泉呢？难道会赐予将死之人新的生命？”
流玉道：“或许对凡人来说它的确可以起死回生，不过于我们倒没有那么神奇，但这泉水的确非常滋养而富含灵气，经常饮用可以强体延年。”
“呵呵，难怪灵界的人个个活得比仙人还长。”吟落双眸一转，指了指左面又指指右面道：“一个是永远忘记，一个是永远记得，呵，假如喝过这记忆之水后再喝那遗忘之水会是什么结果？你说这记忆之泉和遗忘之泉到底哪一个的力量会更大些？”
流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这三眼泉水汇到圣湖一处，而灵界所有人都喝这圣湖流下的水，没有谁觉得记性特别好，也没有谁觉得忘性特别大。除非心中有执念，才会请求长老单独取来某一泉眼的水饮用。我觉得，天下万物，莫不相生相刻相消相长；但究竟是记忆弥消了遗忘还是遗忘弥消了记忆，却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吟落因这一番话逐渐陷入了纷繁的回忆之中，良久没有言语。
×××
两个人走回到湖边，天上微微的云流动着，湖里面也有云，吟落感觉像是在白云深处，这些雪一般的云团从她的身边流过，将她的身影带得一时清晰，一时模糊。
而湖上数支睡莲，仿佛还未睡醒便被这夏天强行催开，索性带了倦含了露，慵懒地倚在水面上。
她忽然觉得有些累，轻轻地在湖边坐下，弯了腰，想捧一口清澈的湖水解渴，谁知手还未伸出去，就被流玉拦了下来，吟落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这里的规矩，圣泉的水，是不容许触摸的，怕玷污了它的圣洁和灵气。”
“啊？”吟落心想，这是什么破规矩。水是活水，时时流动，最大的特点不就是自我清洁么，又怎会有如此无聊的说法？于是不由地撇撇嘴。
“不过……”流玉手指轻轻一抬，飞快打了个圈，一缕水珠便飞了起来，如一条晶莹剔透的细线，停在了吟落面前，“这样就可以了。”他眨眨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那一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表情让吟落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倒是个好注意！”
正笑着，忽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见羽爹爹这样给娘亲喂水，喂着喂着便喂到一处去的情形，不由地脸红了起来。
她迅速动了动指尖，将那一缕泉水细细地挑起来，用嘴接着喝了下去。
泉水入口，甘甜滋润，一股清凉之气从心间升起，脸上也不觉得那么烫了。
流玉一脸云淡风轻，仿佛丝毫没注意到她刚才的窘态，长身而立目光远眺，“其实，这个地方要晚上来看才好。”
“哦？为什么？”
“因为月下的景致比日间美上很多。”
“是么？”吟落眼睛一亮，又淡淡道：“可惜这里有人守护，不让随便进来。刚刚那两人已经卖了个面子给你，恐怕也不好晚上再来叨扰人家。”
“那倒也是。”流玉看她一眼，点点头。
“你说喝了那泉水，便会时刻记得，永不或忘；”她遥指记忆之泉，对流玉道：“可我娘亲有一次喝醉了跟我说，这个世界无常，时时改变，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东西。没有永恒的记忆，也没有永恒的情缘。时间流逝，人世变迁，总有一天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抹去。忘却的力量比记忆更强大，也比情缘更强大。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很伤心，我无法反驳她，却也一直不想同意。”她的声音低浅，似乎往事的思绪正蜂拥而来，无法理清。
景色美丽而宁静，吟落的心却因为那些往事而变得不平静起来，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这些年我反反复复在想，身上的伤口，总有愈合的一天；心中的记忆呢？是不是也总有忘记的一天？这世上，究竟什么才能够永恒？”
流玉看着她那双渴望答案的眼睛，心中顿时柔软。
她应该是很矛盾的吧，费力伪装的冷静和坚强让她心中疲惫不堪。虽然一直隐忍着，但他能感觉到她的煎熬。
那种绵绵密密的相思滋长着，日复一日，纷乱如麻，如扯不开的茧。
她想走出去，却又无法不回头。那些爱，那些深情，那些感动，那些言犹在耳的叮咛，她即使接受了他的离去，却还是无法让自己忘记他。或者即便她下决心忘记，又害怕那些岁月和美好，在忘记之后变得毫无意义。那她的那一段人生，岂非也毫无意义？
所以她这样矛盾着，挣扎着，不得喘息。
该怎样告诉她，伤感要在满的时候倒掉，不然会淹死人；该怎样告诉她，时间即使破坏了情缘，却依然会成就另外一段，爱即为永生，归根结底，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流玉低头认真地思考，缓缓说道：“你娘说的是有道理的。亿万年之前这个世界上没有灵界，亿万年之后，又有谁知道灵界是否还存在？世上或许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不变的就是改变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要给你讲一个曾经发生在灵界的故事——虽然我不能指出什么是永恒，但这个故事或许会对你有所启发。”
吟落点点头，安静地听他讲述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情人，他们深爱着对方，在这片土地上快乐地生活。然而灵界卷入了天界和魔界的战争中，两人迫不得已要去战场上对抗魔界的入侵。在出征之前，他们喝下了记忆之泉的水，携手相约永远不忘彼此。后来，男子在战争中被俘，魔王抹杀了他所有的记忆，又将他训练成杀手，派上战场为魔界而战。忘记往事的他嗜血如魔，操戈杀害了许多同胞。可是，当他遇见自己情人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杀戮的刀剑——因为他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又再次爱上了她。”
流玉注视着她，声音温柔地引导：“你看，情缘是这么脆弱，经不起时间，记忆是这么脆弱，经不起忘却。但是，他们却在每一次的相遇中爱上对方。他们所有的遭遇，在一遍一遍的轮回中，加起来，也是天长地久。”
“所以，”吟落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睛明亮起来，“时间和遗忘破碎了情缘，却也成就了情缘。爱便爱了，忘就忘了，遗忘是另一种重生，不管断壁残垣还是姹紫嫣红，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流玉淡淡一笑，轻轻颔首。
阳光温暖，吟落的心情渐渐平和明朗，她终于展开了笑颜。
心里沉甸甸的，却又异常轻松，她索性躺在草地上，随手扯了一片薄薄的长草放在唇边，眯着眼睛轻轻吹起来。简单却明快的调子从草叶上丝丝缕缕溢出，在山间湖面上隐隐回荡。
流玉也不说话，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听着，清爽的山风带着云朵飘来又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