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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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的心里真如乱麻。不用医生说明，他也知道是要家属“准备”什么。他的心里止不住又一次哆嗦起来。望着那输液瓶里一滴一滴缓缓下落的药水，似乎觉得那正像妻子的生命，正在一滴一滴缓速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消殒。他不禁悲从中来，痛苦地把头低将下去，将脸深深地埋在妻子的手掌心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邵宝娟已经一觉醒来，睁眼一看，自己面对的又是医院白森森的病房天花板，再一扭脸，见黎曙光正陪坐在自己身边，脸搭在床沿上睡着了，弯腰伏着的姿势十分难受。窗帘已经拉上，屋里开着夜灯。也不知自己这一觉睡过去多久？也不知这会儿已经是几点了？
她扭脸想去看黎曙光腕上的表。她这一动，黎曙光醒了，揉了揉眼睛，艰难地直起颈椎：你醒了？要喝水吗？
她说不喝。然后她问，现在几点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说四点多，天快亮了。
她说：你不是要去做直播的吗？怎么还不走？
黎曙光说：没关系，待会儿我跟他们请假，让别人替我。我就不去了。
邵宝娟急了，说：那怎么行！电视节目直播最忌讳发生突变，一个环节有变，整个节目就全乱了，都得跟着调整。事先准备那些心血都得白费。
她可真是个合格的媒体从业人员，面对镜头，进入岗位，立刻就像战士上了战场，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丝毫不得马虎，工作高于一切。这一点，他们俩是多么相像，他跟他的妻子，是多么相像啊！
他直想哭。但他强忍着。
你去吧。她说。别让大家都等你。别让人家临时乱阵脚。
没事儿，他说，穆勒尔来了，可以借助翻译现场解说。那个副总也能接替我，顶多是把技术解说部分减少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他心里也很矛盾。是啊，面对这种情况，怎么办呢？他该怎么办呢？她好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你还是去吧，我这里没事，已经不疼了，感觉挺好，不用你再陪。
他看了看她，面色是比刚送进来的时候好多了，是疼痛减缓的样子。看样子是杜冷丁发挥了作用，也许能支撑一阵子。
你真的好点了吗？他问。
她说：真的，这会儿好多了。你就放心走吧。要是我想上个厕所什么的，我可以自己下地，也可以叫护士来。
他看着她神情平静的样子，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等到天亮吧！等到六点钟，护士来换班时，我再走。九点钟开始做节目，到12点结束，然后我就立刻赶回来。
又想了一下，说：要不，待会儿等我走时，先叫你妈过来陪你一会儿？
邵宝娟说：不用，谁也不用来，你就放心去吧。大白天的，有点什么事儿，医生和护士都在，也好处理，没问题！别去叫我妈来，一大清早的别再吓着他们。真没事，啊，放心去吧。
黎曙光没说什么，拍了拍她的手背。
夫妻俩把一切商定，黎曙光这才撒下心来。服侍着邵宝娟起夜方便了一下。回来上床，拾掇好了，见她重新进入梦乡后，黎曙光这才又把脑袋侧歪在床上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再醒来，就是邵宝娟轻轻推醒的。一看，正好是早上六点。一定是她怕睡过头，耽误了他赶路时间，所以一直替他悄悄盯着守时。
唉！老婆啊！
黎曙光无言，起身，拧了一把热毛巾给她擦手擦脸，又倒了一杯温水让她简单漱了漱口。之后去前台值班柜台叮嘱一下待会儿送早餐的事情。又给雇了一个临时护工。见一切拾掇得差不多了，自己也收拾收拾准备动身。边收拾，边跟邵宝娟交代说：我12点钟结束节目，大概一点半左右能赶回来。有事就让护士她们打电话给我。
邵宝娟说：没什么事儿。你去吧。撒下心，把节目做好。
黎曙光拿起手包，动身往外走。刚到门口，邵宝娟忽然在身后喊住他：曙光——
黎曙光一回头：哦？有事？
他转回身来，等待着邵宝娟说话。却见邵宝娟欲言又止的样子，只用定定的眼神看着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像用眼神把他整个爱抚一遍。黎曙光有点不习惯，给看得心里直发毛，又问了一句，说：有事吗？
邵宝娟这才收住眼神，说：曙光，你穿上白衬衫上镜好看。
黎曙光听了，放心地出了一口气，说：哦。待会儿回去我就换上。
他昨天穿了一件浅棕色T恤来的。经过一晚上的揉腾，已经皱皱巴巴。
拉开门欲走，又止住脚，回过头，说：哦，对了，待会儿你这里的电视也能看见直播，省卫视台。让护工帮你打开。我就在电视里一直陪着你。
说到这里，他还笑了一下，似乎有点羞赧。他很少这么当面说夫妻间的黏糊话。
邵宝娟点点头。
黎曙光这才走出病房门。
出了门，到了车上，一边打火，他还琢磨着，怎么觉着有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呢？是哪个地方？哦，可能是她刚才叫的那声“曙光”，叫得自己愣了一下子。他们俩，同学夫妻出身，从学校那会儿就一直连名带姓一块叫，“黎曙光”、“邵宝娟”是彼此间习惯性称呼，这么多年也没改。猛孤丁听她叫一声“曙光”，还真有点不适应。
他不知道，这却是妻子在这个世界上对他的最后一次称呼，这也是妻子在这个世界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曙光，你穿上白衬衫上镜好看。
凇州南湟河岸边的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在北方六月早晨八九点钟太阳的照射下，“东方地平线”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大冰糕，充满气的膜结构犹如一个个“气泡”，在晨风里微微拂动，荡漾。红红的彩带气球，将体育场大门口演播现场空地上装扮一新。现场观众、民工代表一排排在露天里整齐而坐，主席台上嘉宾各就各位。
为了扩大影响，增加民众参与的热情，电视台特地招募幸运观众，只要在收看直播过程中拨打热线电话，就有可能加入首批“东方地平线”观光团，获得一次近距离参观“东方地平线”的宝贵机会。幸运观众还将获得一个由“东方地平线”的膜“外衣”制成的纪念礼品。
“东方地平线”的中方总设计师黎曙光沐浴梳洗，穿着一件白衬衫，整洁，清爽，精神抖擞地坐在主席台中心的位置上。没人知道他在医院熬了一整夜，没有人知道临出来之前，已经在高速公路上飞快奔驰，然后进家匆匆洗浴，之后吃一块巧克力、喝掉两杯特浓咖啡以提神。现在，大幕拉开，演出开始。无论怎样疲乏困倦，他都要把这三个小时精神万状地挺过去。
凇州市代市长旷乃兴则坐在体育场主控中心，这会儿也是转播中心，密切监控着直播的一切场面。奥协办主任黄一发则在转播车里负责协调操控。
九点整，电视台的现场主持人出现，不再是孙佩佩，而是换成一个体育频道的女记者。她走到体育场预留出的最后一块膜的位置上，开始了讲解。镜头对准了她，之后是一旁的一个长相比较干净的工人，他熟练地开始操作，将膜拿起来，往体育场的壁上贴，并同时简单回答她的问话。
镜头转切，不断从各个角度展示“东方地平线”。随着一块一块气泡和外膜的亮相，黎曙光在主席台嘉宾位置上一一回答主持人的问题。
他说，在体育场的主体钢结构的外面，“东方地平线”的建筑外围采用世界上最为先进的环保节能ETFE也就是四氟乙烯膜材料，由3000多个气枕组成，气枕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覆盖面积达到10万平方米，堪称世界之最。
“气泡”外衣环保节能挡光隔热，坚韧，可以承受陨石或高空飞机碎片撒下来的重量。它可以自洁，尤其是阻燃。夏季高温不会晒爆，即使是烟花落到上面，那一层膜不是燃烧而是融化。
主持人又问：那么，一旦小鸟落在上头，它会不会给抓破？
黎曙光说：我们在外层贴上一种滑膜组织，以使鸟类不能站住，防止鸟爪抓伤。这是世界体育场设计上的壮举。独特的设计，要求工人们花几个月的工夫，站在脚手架上手工拧螺丝，他们要将3000多块膜板安装到位，接着是形状大小规格不一的阻燃面板，一块块被贴在体育场的外墙上，贴好之后，再用充气泵给面板充气，形成一个个“气泡”。最后经过计算机调试，每个气泡里的灯光闪亮，打出参加比赛俱乐部球衣的颜色和图案。
如果全部的灯光亮起，人们在几十公里外的高处也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椭圆形球体将会在夜空下闪耀。
黎曙光刚从省肿瘤医院走，邵宝娟的病情就有了反复，杜冷丁的药劲过去，她浑身又开始撕扯般地疼痛。医生护士到场，看了看情况，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杜冷丁、吗啡一类镇痛药品不能频繁注射，否则会产生抗药性，后边的治疗就更不好办。她也只能挺着，靠自身残存的一点点免疫力，与病体内的癌细胞进行殊死搏斗。
疼了一阵，等细胞们互相打累了，互相厮杀摧残得累了，癌的子子孙孙和衍生物们停下来喘歇，她自己的身体难受劲儿挺过去后，她勉强打起精神来，让护士给打开了电视机，调到省卫视现场直播台。她看到了！那是她丈夫黎曙光，英姿飒爽，坐在六月的阳光下，意气风发地坐在主席台中心位置上，向观众讲解，回答主持人的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