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八月狂想曲》章节:第110章,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原先放杂物的厢房那边，还盖起了一排平房宿舍，通了土暖气，里面有了卫生间和热水洗浴设备。后来，凇州的经济形势好了，在城里盖起了体育局训练大楼，原本是可以腾出房间给中长跑队的。但是师傅不愿意去。师傅固执地认为，体育中长跑就是一个吃苦的项目，在温暖的大楼里跑不出世界冠军。而他们这里，有无边的广阔的郊野，有高低起伏各种条件的林间道路，那就是他们的天然的跑道。白天，他们在道路上奋勇奔驰，夜晚，田野阒寂，他们休息整肃，很快就进入睡眠。这里远离城市灯红酒绿热闹区，没有奢侈花心的娱乐活动，运动员们训练起来能够专心。
崔国旦背着行李卷进去时，训练基地静悄悄的，四下里没人。正值寒假期间，不像以前有些小队员上午还要到附近郊区学校上文化课，所以放假期间师傅上下午都安排了训练课。这会儿他领着队员们在外长跑。他四下踅摸一下，看见厨房那里冒出袅袅蒸汽，于是走了进去。崔国旦看见一个臃肿苍老的妇人，满头灰白的头发，正站在厨房灶台前往大锅里蒸馒头。旁边案板上是切好的几样菜，看样子是在预备午饭，随时准备下锅翻炒。几年不见，师母也老了，头发花白，脸上泛着红红的血丝。想当年，师母刚来队的时候，正是四十出头一个精壮的妇人，整天忙里忙外，手脚不得闲，跟着他们这些小队员们操碎了心。崔国旦嗫嚅着，低低地叫了一声：师母……
师母听见他叫，一转头，见是崔国旦来了，忙放下手里馒头，盖上锅盖，又在围裙上抹擦抹擦手，这才满脸笑容招呼道：孩儿呀，回来啦？
这一声“孩儿”，叫得崔国旦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亲切的呼唤，不像是在叫一个迷途知返的浪子，倒像在叫一个回家过年的孩子。
他眼圈微红，嗫嚅着，又叫了声：师母……
师母欢欢喜喜答应着：嗳……然后上下左右看着他，打量着，又上前牵过他的手说：长高了，瘦了！前儿我跟你师傅还在电视里看见你的镜头……
师母说的是电视体育频道的奥运节目的片头，崔国旦雅典夺冠的经典时刻已经被编了进去，无论什么时候打开电视，都能看见。
师母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崔国旦满脸羞赧，忙说：师母，我……
师母打断他说：孩儿呀，什么也别说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说着，就张张罗罗要领他去看房间，看给他准备好的铺位。
你师傅知道你今儿个回来，特地让我给你准备的。师母忙忙叨叨地说。
崔国旦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默默从旅行包里拿出给师傅带来的一条狍子皮褥子，还有给师母带了几瓶进口治疗高血压的药，递给师母。
师母接了，还埋怨道：这孩子，来就来呗，还买什么东西！挺贵的。
崔国旦说：师傅的老寒腿好点了没有？您的高血压也降下去了吧？
师母说：唉！好什么好啊！你师傅啊，劳碌命，一刻闲不住，天天那么在外边跑，数九隆冬也不停歇，还有个好？我呢，也整天跟着他，有操不完的心。唉！什么时候啊，把你们这一群大大小小都送出去，全都跑成冠军拿牌子了，你师傅啊才能停歇。
娘儿俩正说着话，听见外面踢踢踏踏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师母望一眼窗外，说：他们回来了。
崔国旦心情忐忑地随师母迎出屋来。只见十几个年龄参差不齐的队员，浑身冒着热气，拥挤嬉笑进了院子。师傅推着自行车，跟在他们身后。见了崔国旦，队员们集体愣住了，在那里跟他对峙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怎么打招呼。他这一得冠军、一出名、一发财、又一被开除受处分的事情，在凇州闹得动静太大，见天价在娱乐版头条，几乎是上下天地老百姓没有谁不知道的。过节见面都拿他的事儿打牙祭唠闲嗑。尤其队里还有五六个队员是跟他一起训练过的，他被选上了国家队，他们都没跑进去，只偶尔在全国或省里获过一些名次，眼见这家伙牛皮烘烘走的，如今又灰不溜秋回来了！他们就瞪着他，大眼瞪小眼，在院里站着，彼此没话说。还有一些更小的队员，虽然没见过崔国旦，但是他一得冠，就被师傅当成楷模拿来教育训练他们这些小运动员，他们就天天看着电视在景仰。突然之间，如今一下子冒出了个活的，立在小运动员们眼前，还是一个被开除分子，小队员们也蒙了，不知该怎么办。
还是师母先打破僵局，先招呼道：那什么了，都回来啦？老头子，国旦回来啦！
崔国旦这才跟上一句，低着头，叫了声：师傅……
师傅没拿正眼看他，抹搭下大眼皮，只简单“嗯”了一声。然后说：吃饭吧。下午继续跑课。
师傅汪明鸿，其实跟弟子分开也才三年多。崔国旦02年入选国家队，一路无敌，04年就拿了雅典奥运会冠军。可谓是一鸣惊人！
哪想到，师徒俩再见面，却是以这种方式。那崔国旦在师傅面前抬不起头来。师傅也打心底觉出万般无奈。
趁着吃饭的工夫，崔国旦将师傅偷眼打量。总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觉得怎样。一旦分开再重见，就明显感觉师傅也老了。他那一张风雨沧桑的脸，一向沉郁，刻板，很少有笑意。现在，他的脸膛更黑，更红，眼角眉梢更耷拉，皱纹都像刀削斧劈似的，深深刻在每一处脸皮子上。如果不说他是教练，整个就是一个成天风吹日晒种大地的乡下老农。就是这么个老农，靠他独特的训练方法，培养出一拨又一拨中长跑冠军。他的队伍，早已在江湖上有名，俗称体育“汪家军”。凇州人谁都知道，进了“汪家军”，就是登上了通往冠军宝座的第一步阶梯。
师傅汪明鸿，也在趁盛饭的当口偷偷将崔国旦打量着。这孩子变了，眼神变复杂了，里面装了太多的东西，他说不上来叫不上来的东西，可能就是让他栽倒的那些名利金钱享乐……那些玩意。以前，孩子有着鸡蛋清一样的眼睛，黑白分明，没有一丝杂质。满打满算，他也才22岁，正是当跑、出成绩的年龄。还能不能起来呢？不好说。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师傅不禁在心里长叹一声。
艰苦单调的日子就这样重新开始了。
从吃苦到享乐易，从享乐到吃苦难。
谁不知道堕落舒服啊！愈堕落愈快乐。下坠的快感，如同疾速飞驶的过山车一样，外加上地心引力的帮助，只听那心脏一忽悠，大脑一缺血，就一个猛子扎下去！里比多荷尔蒙的快感、不顾死活只图一时享乐的快感，扑面而来！哆哆嗦嗦，痉挛抽搐，临门一射，地老天荒。
而往上起，却要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一厘一厘，往起拔，往起挣。挣脱地球磁场吸引力的束缚，靠外力，靠牵引，靠巨大的人类理性的光芒和力量，一点点往起拔，一点一点往上起。多么难！多么艰难！<br />
崔国旦每天风雪无阻，跟队员们一起跑课。他羞惭，他寒碜，好长时间之内都抬不起头来。现在，他在队里是年岁最大的，又是以这么个身份、这样的形态重回队里来，真不知该如何跟小队员们交流。像他这样一大把岁数、还是拿了大冠军的，又回炉重造，还是独一份。大家都不知是怎样一个姿态对待他好，他自己也不知该怎样好，只能等待，只能任日子一点点去磨，去磨合，也是去消磨，磨掉相互间交往的沟壑和生涩。师傅和师母还特地照顾他，给他收拾出来那个单间的小偏厦，让他一个人单独住。少了不必要的寒暄，他更是独来独往，每天低着头，不说话，匆匆来去。小队员们相互嬉闹、追笑，没有他的份。除了一天两遍的训练课，外加吃饭时跟大家会面聚在一起，其他时间，都自己待着，翻翻古龙金庸小说。好在，这样高强度、大运动量的训练，也让他们富余的时间没多少，富余的体力精力没多少，每天跑完十几公里二十几公里回来，无比困乏，倒头就想睡觉。
队员们每天跑课，师傅汪明鸿都是骑自行车在后头跟着。还是那辆28型“飞鸽”自行车，自打崔国旦认识师傅时起，就见他骑在上边，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是不是也应该有20来个年头了？他还骑着。那个年代的老自行车，质量好，结实，虽然前后车圈都有点生锈，车梁上也有了斑斑点点锈纹，链子盒挡板也磕得坑坑洼洼，但是车体坚硬，整体骨架硬实，加上师傅个大，往自行车上一压，人和车气势雄伟，高出当今大街上那些流行的26车一头，真有点瘦死骆驼比马大的意味。师傅人老，腿长，个头还没有往回缩，一米八二的身材，想要停下来的时候，从来不用骗腿下车，而是屁股搁在自行车鞍座上，双腿从脚蹬子上一离，就杵地上，两腿立成一个支架，把自行车夹在裤裆中央，看着，倒像夹着一个玩物。
他用腿夹着自行车，手就腾出来，用来修理他的学员们。看看哪个偷懒、疲塌、中途跑不动、蹲下来想喘口气，他就抡起皮带，照准后背“啪”一皮带抽过来，后背立刻起一道檩子。队员给抽得一激灵，立马起身，一趔趄一趔趄，打起精神，继续追赶大部队。
师傅手里的那根皮带，纯牛皮，铜扣，皱巴巴，硬撅撅，过去年代里生产，结实，使到烂了也不会断的那种。师傅每打人时，都会说：这孩子的灵魂出窍了。打一打，能找回来。
中长跑队里的队员们，没有谁没挨过他皮带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