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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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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书籍名:《高高的十月》    作者:訾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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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大树不但挡住了它们的光,在根下留给这些后来者的余地也少的可怜。可是假如你砍倒那些大树,这些修长如竹的小树并不能独立承受风雨,它们虽有大树的高度,却没有大树的根基和力量;当他们为了汲取阳光而匆匆长大成树,也同时是在发育成畸形。

            如果不肯夭折,就只好长成畸形。一座成熟的树林是属于藤子的,只有它们才欣欣向荣。

            最近我翻了翻《梅里亚姆-韦氏词典》--我的确翻了翻这本词典,它是这样解释"Liberty、""freedom"和"license"这三个词的:Liberty,freedom,license都意味着"不受强迫地行动的能力或条件。"Freedom既可表示一种"完全的无约束状态,"也可用来表示一种"不被过分约束或挫败的感觉的状态。"Liberty含有"从先前的约束或强迫中解脱出来"的意思。而License则"是对Freedom的滥用。"

            由此看来,Liberty这个词更倾向于"解放、""解脱"的意思。"只有Freedom这个词才跟汉语的"自由"一词涵义最为相近。

            面对这三个词,只有Liberty还算含义了然。"自由、平等、博爱,"这里的"自由"是"Liberty,"其真正的意思应该是"解放,"解脱某种束缚,试图从传统的外在的约束中挣扎出来,获得--自由。可是,这"自由"依然是莫名其妙,好像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对大部分人来说,"解放"所带来的解脱仅仅是微小的,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一种约束总是被另一种约束所取代。就算有人能够抛开外在的约束,一种来自内部的奴役,同样的迫不极待,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马上又将人紧紧抓住。前门驱狼,后门进虎。所谓"放纵,"不过是对此种紊乱状态的描述罢了。

            不止一次听人说过一个观点:有个"我,"他独立于"外在的约定"和"本能的冲动"这两个"我"之外,具有非同小可的感受力预见力,当他成为我们的主宰,我们便得自由。可在我看来,假如这个"我"有非同小可的预见力,他就一定不是自由的了,他一定使人感到种种"必须,"而不是自由。当这个"我"统帅一切,恐怕连前面两种"我"的弄虚作假的"自由"也没有了。兴许这个"我"会给我放个假,让我"放纵"一下,或者暂时与外在的规则同流合污,可这又与自由何干?

            我相信这个"我"是存在的,他就是那个老道狡猾、躲在幕后,向我发出警告,使我进入"肉麻态"的我。但他狡猾犀利有余,憨厚不足,在本能的冲动和外在的约定之间疲于奔命。

            结论是:自由并不可得--尤其是你思索得更深,你的"我"日见明晰之时。这明晰只意味着"七窍生而混沌死。"无论外在的约束,内在的冲动,还是深层的必然,都没有自由的藏身处。"自由"这个词像"全能、""永恒、""无限、""宇宙"一样,人人都在用,却无人见着--尽管人们曾为这个词抛过数不清的头颅,洒过汪洋大海般的热血。自由和约束,这阴阳两极,不过是大脑的两种感受。真实的世界是属于有序与混沌的。

            自由的一个差强人意的形象,是一只老牛,这只老牛并不生活在我们这个陷井重重的世界,它在月亮上,背靠那株桂树,面朝一大片碧绿的草地。它早就放弃了少年的冲动和执拗,他安祥、宁静、与世无争。而我是它身后那个伐桂的吴刚,我砍那棵桂树,等它愈合,然后再砍它,再等它愈合,一件漫无目的的工作,只想让这寂寞的星球发出些许声音,此外,就是风轻云舒地思考一些问题。不用说,这些思考,每一步都可解释为命定,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一切因因相循无惊无险。但这"自由"对我来说已足够。我把那些冰冷的或烫人的命令,从下丘脑来的,从过去来的,深埋在习惯和恐惧之中的,通通扔到一边去。我不愿把握也不被把握。我甚至把"自由"这个词从我的字典上删去,把它换成"悠然"或者"从容。""自由"不再如恶梦纠缠,那兴许是我能获得的最大自由。

            ......可是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世界已不是混沌未开,甚至也不是混沌初开。你不能不合着某种拍子跳舞,让自己属于什么地方,属于某种人,否则就成了个多余,变成无凭无据。在南方的N城,我二十四岁,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我还在毫无希望地拖延,幻想总有什么地方,我可以规避这选择。

            9

            混沌

            每次我观察蚁穴或者蜂房,都惊叹于它们的井井有条。是一种什么力量,从混乱易变的大自然中生出了如此秩序井然的生命?它们似乎是上帝的选民,用它们的存在和繁荣见证着一种生活方式的强大。一切都在变得有序,有序正在把这个世界充满。面对这个有序的世界,衰老和解构就变得令人费解:有序这个宠儿,似乎是特意为自己安排时日,主动为自己设定大限的。

            据说,于生命而言,衰老是一个无奈。混沌里应外合,消磨着每一个生命。衰老更是一个让步;生命似乎故意引狼入室,让"自由"更改着自己,因为这对它自身并非全是坏事,在突变产生的众多废物中,或许能前所未有地卓立起一个什么出来。

            假如没有"自由,"一个生命将大大提高自己的寿命,天长地久。可是没有"自由,"生命会千人一面;而逆推之,甚至连这千人一面的生命也不会产生出来。看来,"自由"也是宿命的一部分。这"自由,"就是那莫可名状的混沌,而不是人们梦寐以求的自由。意志的自由是不存在的,更是不可求的,意识充其量能求得一个"悠然。"而混沌,这宿命的"自由,"却是不可避免。

            这宿命的"自由,"是一场场赌博,十有八九会输得精光,让一个有序全军覆没。崔威,当他把文学踩在脚底下,开始胡折腾的时候,他就变成"自由"人了,那是他的宿命,混沌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从酒瓶子里爬出来,在他纵横交错的神经系统扩散,一直扩散到末梢,朝这个世界放射着混沌的光辉。崔威已经输得精光,恐怕还要继续输得精光。他是我此生碰到的最不可思议的变数,一个被"自由"不停地光顾的人。

            而我所追求的悠然至今也还是不可得。的确,我已经活得很平凡,很简单,但我毫不含糊地知道这不是悠然。悠然是与某种难以言表的"向往"紧紧相连的,或许"向往"与"悠然"是一回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果没有南山,谁能仅仅因为手中有菊就悠然了呢?

            我的头脑驾驭不了"混沌"对"有序"这一宏大主体,我的头脑一片混沌。我只能说出我所看到的或真或假的现象,它们就在我的身外和身内发生着。我看到了很多的矛盾,它们的确是"解决不了的。"如今在我眼中的"解决不了"说不定比崔威的还要多。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着悲观,"悲"与"观"大概是两码事,你完全可以观而不悲。看到那么多的"解决不了,"我甚至如释重负。

            我看到老鼠骑在猫背上,狼变成狗,同族互憎,文字狱,螃蟹爪,坦克,五月风暴,反纳粹的萨特支持文化大革命,嫁进城的乡下小媳妇转眼就学会折磨小保姆,摆脱殖民统治的亚非拉人民立马落入专制政权的魔掌惨遭蹂躏,与恶魔搏斗的英雄总是在搏斗过程中自己也演变成恶魔,"自由"的时代催生出专制哲学;独立,不准独立,越不准独立我越要独立,你越要独立我越不准你独立;只要你被压迫,马上就拥有了正义,有了把别人踩在脚底下的理由......妈的,这个世界恐怕永远如此,这二元对立转化比日升日落还要规律,比康德大圣人的餐后散步还要准时,比"最规则的规则动词"还要规则。我不指望这二元对立能够消除;我时时用阿Q语录告诫自己:"孙子才画得圆呢!"我希望这个世界尽量别落进那些自称能解决问题的人手里。我真想躲在时光的厕所里,朝古往今来的每一位圣贤的屁股上抹一把硫酸。

            1995年,在南方的N城,这个不属于我的城市,有些问题时常钻进我的脑袋。我的档案在什么地方?我离开省城一走了之,他们注销我的户口了吗,他们有权注销我的户口吗,或者扔回涂门哪个地方了?我是不是要为那两个不知在什么地方东西奔波一下子,给它们找个落脚的地方?这一桩桩都是头痛。看来我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 档案、文凭、简历、证书......一张张纸你都要为它们操心,要提高它们的含金量,增加它们的闪光点,在真实与杜撰之间走钢丝......都是一个个"我,"比我还要我--我过着群居生活,我有一大群,我一片混沌。

            那阵子我还收到一封崔威的来信,如他一贯的灰暗色调,但少了几分疯狂,或许写信那会儿他并未喝酒:"......看眼前汪洋着的灰蒙蒙居民楼我心灰意冷,怀里发抖。我趴在阳台上傻看。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即便是五光十色的大街,也都是一张张从熟悉的城市寄来的明信片,那上头的风光骗不了我,蓝幽幽的镜头骗不了我。我伸出手,用指甲去抠那一层薄薄的颜料,露出干巴巴的手纸。一切都是干巴巴的......。"

            我在N城打了一阵子零工,凭着早年修无线电的底子和在大专时学的一点知识,在一个小公司里装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