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高高的十月

宠文网 > 科普学习 > 高高的十月

第34章

书籍名:《高高的十月》    作者:訾非
    《高高的十月》章节:第34章,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什月问。看得出有几分不怀好意。

            "至少十五名以后,落到二三十名也常有。"

            "我在力新县一个小镇中学念书,在班上是前五名,可那个学校每年高考只能考上三四个。我要是不来高桥镇,恐怕现在还在复读。要是我在涂门,我说不定已经出国了--我问你,凭什么你们城里人机会就应该比我们多?"

            几年不见,什月越发的不好对付了。我惘然说道:"有人说,城里人的机会,是他们上代人早早进城拼搏的结果,所谓'造福子孙'正是此意,连遗产都可继承,机会自然也可以?"其实我并不知道这话是"有人说"的还是我临时编出来的,当时我紧张得很;而且此言一出,我绝望地发现,我其实已经搬起石头,快要砸在自己脚上去了--只要什月轻轻一推。

            果然,什月得意地说:"那么,我大伯给了我这一个机会,违反天条么?"

            好残忍的什月,一点也没给我留面子。女人就是这样,你哪怕是无意伤了她的自尊心,她也要狠狠回敬你--我当时想。

            我赶忙装出一副随和的样子,打趣道:"好厉害的辩才,什月,真是崔威的私淑弟子。"

            "错,难道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难道只有你和崔威那个疯子才能有想法?"

            "是、是,我错了,喝酒,喝酒,呵呵。"连什月都说"崔威那个疯子"了,不妙,我在感觉自己的不妙的同时,觉得崔威更不妙了。

            "还有呢,'私淑弟子'指的是没有当面从学的弟子,我怎么是崔威的私淑弟子呢?用词不当,难怪--。"

            什月突然打住,没再往下数落了。我知道那个"难怪"后头是什么:难怪你当初本科也没考上哩!

            当年我和崔威的威风,如今在什月这里已经扫地了。我们的师尊形象,看来也已经跌落到平常。看来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资本让什月再对我们肃然起敬或者诚惶诚恐了。

            "是关门弟子--这回总对了吧,"我悻悻地揶揄。

            那天我们谈的最多的还是关于崔威。崔威在东南方的那个大城市开了一家公司,已经两年,一直没有起色,甚至于穷困潦倒。

            每隔几个月,崔威就轰轰烈烈地开始一项新计划,干了一两个月就变得力不从心,再折腾一阵子,就草草收场。每开始一个新计划,崔威都是信心十足,仿佛很快就要毕其功于一役,鸟枪换炮了;到收场时,崔威又变成呼天抢地怨天尤人。情况比他在高桥镇做茶叶生意时还糟糕;崔威的公司是个无底洞。钱,崔威起先找亲戚借,借来的都打了水飘;后来找朋友们借,还是打了水飘;再后来,就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拉投资,结果还是一样。崔威也没有那个城市的户口,起先他怂恿一个在该城工作的亲戚做他公司的法人。后来这个公司干不下去了,那个亲戚宁肯倒贴钱也要把法人的帽子摘下来。后来崔威不知怎么就堂而皇之地做上了法人。你不能不承认崔威还是能折腾两下子的。但是一涉及到经营,崔威就黔驴技穷了。他似乎不能将幻想和现实区分开,不能从失败中学到教训,老是重复着类似的错误。在生意场上,崔威像个空手道陪练,叫人家摔来掼去,慢慢的反倒以此为乐了。每结束一项计划,我都会收到崔威发来的电子邮件,开头通常是这样:"小赵,你好!久违了,最近几个月一直在忙于创业和赔本,忙完了又在准备一项新计划......。"结尾往往是:"这几天我正在准备破产,如果破产成功的话,我就暂时不跟你联系了......。"大家渐渐觉得,崔威并非时运不济,而是心理上不大对头。有的朋友就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他去了,第二次就把心理医生臭骂了一顿,闹得不欢而散。

            我不知道是那个心理医生医术太低,还是崔威的心理问题已经严重到连心理咨询都于事无补的程度?我也翻过几本心理咨询心理治疗的书,发现从各种神经症到各种人格障碍再到各种精神病的很多症状在崔威身上都可以找到,这样一来,你反而没法将他归到哪一类了。说实话,我在生活中,从来没遇到哪个人跟书上列举的类型一模一样甚至类似的,我怀疑,各种心理疾病的名称,不过是一种简化的无力的说法,心理医生给一个人贴上个标签,然后变得心安理得;换另一个医生,说不定又贴上另一种标签,换一种方式心安理得。

            什月谈起崔威,是一副绝望的口气。她说崔威过去极端反叛,现在当了小老板,却对手下仅有的两三个员工颐气指使求全责备,甚至干涉人家的私事;跟合伙人也合不来。所有他周围的人不久便离他而去。你很难想象这样的事,什月说,他雇的一个专科毕业生,以前有个女朋友在老家的镇上,但是现在又粘上了一个城里姑娘,崔威就特别看不顺眼,老找人家谈话,要人家"改邪归正"--他管这闲事干什么?他甚至还跟人家打了一架,把人家打跑了。这样的事该他管吗?一出接一出,尽折腾这些不着调的事。天下的事情都必须按照他的理论发生他才满意。

            说着说着,什月变得怨气冲天,眉头紧皱,一脸苦相。

            我劝道:"崔威心内有一套完美的理想,世上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合他的意。过去的反叛与现在的专制,大概都由此而生吧。"

            什月摇摇头,说,你能否认,所谓反叛,难道不含嫉妒的成分?你能问心无愧地承认,你完全不喜欢特权么?

            我吃了一惊--不单是因为她对崔威和我的去魅式的评判,更是因为这个比我小好几岁的女孩子咄咄逼人的洞察力。

            我赶忙说,尽管我们是室友,我对他不甚了了,但我知道崔威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否则,他怎么会同意去看心理医生呢?记得在鬼屋的时候,崔威就有这样的高论:"每个特权者,在他尚是反叛者时,都对周围的弱者同情得无以复加;一旦拥有特权,又没有一个不把特权看作命根子的。这甚至都不需要用什么高深的理论去解释。一个崇拜特权的无权者,最清楚自己的位置,因而也最为自恋,其对弱者的同情,不过是对自己的卑下处境的同情罢了。恻隐与同情,看似一回事,实有云泥之别。动不动就一洒同情热泪的人,其实就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却又无法高人一等的那种。"

            "你和崔威也都是那种人吗?"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次可不是肉麻,而是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慌。这种恐慌,我在一些梦里经历过:你冷不丁朝一个漆黑无底的深洞掉下去,在一身冷汗和怦怦心跳中醒来,一片茫然,无着无落。

            看来什月对我的穷追猛打并不全是因为那句"你大伯一定帮了大忙了,"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闪电战。我和崔威当年的神气活现、沾沾自喜如今终于遭报应了。

            我打算把崔威牺牲掉,以换取短暂和平:

            "崔威头脑中有个孤零零的世界,旁人不能进入也不能改变。可是他不愿就此只做个思维的勇士,他要杀入现实生活,做个尘世中的成功者而不是失败者,"我说。

            "他的哲学,甚至都不能拯救他的人际关系,也不能拉住他不让他变成个酒鬼,"什月说。

            我松了一口气--矛头重又单指向崔威,我觉得什月已经跟我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

            "或许正是哲学把他变成一个酒鬼--一个人熟读尼采,以狄厄尼索斯自居,再加上因思维过度而耗尽意志力,恐怕是抵挡不住杯中物的诱惑的,"我落井下石。

            "你不知道酒精中毒吗?你不是说过,他在鬼屋里常听到有人在哭?这是酒精中毒的症状,幻听已经是很严重的症状了......我让他去戒酒,可他不听。他从来都不听任何人的劝,也控制不了自己--他开公司,与其说是事业心,不如说是因为谁也做不了他的老板。等他做了老板,发现他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你是他的朋友,从来就没想过他可能酒精中毒了么?"

            我的确没有想过,谁能将一个平时郁郁寡欢,几瓶酒下肚就变得神采飞扬满腹经纶的人和酒精中毒联系起来?除非你认为哲学只是一种生理现象,"主义"不过是某种内分泌失调--我现在倒真是这么想了。以前,当我听人说起酒精中毒,我想到的只不过是不法商贩用工业酒精掺兑假酒什么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这东西也是毒物?

            什月接着说,你们男人,彪着劲地糟混,瞧着要好得如同亲兄弟,其实互相漠不关心。

            我有点无地自容了,勉强喝了两口酒,没滋没味的,一股惆怅经久不散。

            打从九八年见到什月,现在又是一年多过去了。崔威的"事业"还是老样子,用他的话说,就是"屡败屡战。"他永远都在"创业"和破产。这些年,他惨淡经营的公司已经改了无数个名字,换了N个合作伙伴,把这些名字串到一块儿,足够凑成一首后现代诗歌。至于他的酒精中毒,似乎也没有变得更严重,或者说,已经严重得不能再严重了;虽然大家极言力劝,崔威的酒似乎没有戒掉的可能。在这一点上我是很悲观的:酒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在水面以下还有个庞然大物,那是谁都推不动的--不过这也是老生常谈。我不是说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个成功的崔威,少个空手道陪练。如果一个人真是运气不好,心气太高,那有什么好说的呢?倒霉的毕竟是大多数人。可崔威是那种酒后开车的家伙,自信得不得了,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开车,还以为是在骑着哈雷彗星太空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