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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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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书籍名:《高高的十月》    作者:訾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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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高的两个狗友冲过来,一人拽住我的一只胳膊,高翔从那一耳光回过神来,绕过桌子冲上来,我随即就遭了殃。

            腹背受敌,大腿根上还给踹了一脚。等崔威和什月赶来,高翔他们早就班师了,而我已经鼻青脸肿。我长到二十多岁,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几天后我和崔威在高桥镇又把高翔收拾了一顿。高翔没料到我们会在大白天在高桥镇街头对他下手,居然一个人在街上遛达。我们在中心街的一家排档摊子前从背后抄上高翔;我卡住他的脖子,崔威从前头用拳头掏他的心窝。然后我让崔威卡住高翔,我转到高翔面前,用膝盖朝他档下顶过去。他那玩艺儿在我的连续打击之下又疲软又绝望;而他的脑袋则在燥热的空气中生机勃勃地耸动,像只情猫似地傻叫着,弄得你心慈手软。

            我们放走了高翔,就近找了个大排档摊子坐下来喝酒,时不时朝街上瞅--我们估计派出所说不定会来人。我们收拾高翔的时候,四周就围上了很多人。我们放走高翔,这些人就分了两拨,一拨跟上高翔;一拨就跟着我们走;我和崔威在排档摊子上坐下,他们就又围在四周,或站或蹲,一言不发地看。街上出点什么事儿,在高桥镇人而言有如久旱逢甘雨;那是难得的精神食粮,他们一定要像一群饥饿的蚂蚁似地围上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舔食这桩事件,唾沫星子横飞。等到晚上回家,他们还要带些碎片回去与家人共享,用文火烤,用大火爆炒,用高压锅蒸,油盐酱醋雪花牌味精。

            我们等到天黑也不见人来,便没趣地回鬼屋了。

            来到鬼屋门前,发现门不知被谁弄开了,进去一看,屋子里已经翻天覆地,所有的东西都不在原来的位置:铁锅翻过来扣在地上,从里面流出汤汁,搞得满地黏乎乎;桌子上的书全躺在地上,有的干脆就浸在汤水里,与物质食量杂然相处;两把木头椅子都折了腿,歪在墙角哼哼叽叽;几只酒瓶子在桌上不知被什么砸碎了,满桌全是凄凄惨惨的玻璃碴子犹如一颗心遭到了失恋的重创;连吊在天花板下的灯泡也给打碎,留下空荡荡的灯座挂在那里摇摆,像个让人百思不解的悬念。一定是高翔这杂种。

            我定了定神,发现什月正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里弯腰收拾呢。她直起腰来,嗫嚅道:"大伯[高校长]已经知道了,他[高翔]不会再来了。"又蹲下身去收拾。

            尽管发生了以上的事情,什月每天还是到鬼屋来。我知道她是冲崔威来的,就知趣地出门去闲逛。街上是去不得了,指不定哪天就遭了暗算,我就朝镇外走,或者上山。我从崔威那里借了几本书,常常钻到树林里坐在石头上看。那些天我胡乱读了几本崔威推崇备至的小说。大多晦涩难读。我不敢说自己读懂了它们,更不能说喜欢,但不管怎样,我从这些小说里看到了两股生命之流,一股在人心内,一股在人身外,虽大相径庭却同样的荒谬和不可思议。当它们相互纠缠龃龉,就变得尤其荒诞。

            那阵子我才头一次发现,有些小说是不能顺着读的,你必须东看一句西看一句,慢慢的才对内容有所了悟,就像从三岁孩子或者疯子嘴里了解真相。

            94年那个夏天下了好几场大雨。碰上下雨,什月就披上一件鲜红的雨衣来。她把自己裹成一只红辣椒的形状,将书包用塑料口袋包着抱在胸前,姗栅而至;进了门,把书包撂在门边的桌子上,打开红辣椒,里面的衣裳和长发便迟迟疑疑地松展开来。她转身朝向门外,把雨衣伸到门外抖动--每次她都将雨衣很精确地抖动三下,仿佛那是属于已经延用了几个世纪的宗教仪式的一部分。

            什月虽然不用补课了,却还是带着她的书包。里面已不是课本,而是一些小说,有些是从崔威那里借的。自从崔威下决心做生意以来,这些书都失了宠,躺在鬼屋里发霉、哀叹、互相埋怨。崔威也不对我侃哲学了。只有什月来,崔威的兴致偶被撩起,才禁不住又大谈文学、哲学之类。

            我还记得有一天午后,什月来鬼屋,刚进门外面就开始下雨,那是一场雷暴雨,闪电突如其来似灵感,又像在天空这口黑锅上猛然敲开的一道道裂缝;巨大的雷声成串滚过,像谁引燃了火药库,轰隆隆震天动地,你猛然发现天地竟是如此空旷博大。被大雨浇得懵头转向的蚯蚓们从地下纷纷钻出来,爬进鬼屋躲雨,在地上蠕蠕而动,把什月吓得神不守舍。于是我和崔威将蚯蚓赤条条扔回瓢泼大雨。有些女人前世一定属于植物界,比如芥蓝、马铃薯、苹果之类,她们怕虫子怕蛇怕狗怕一切的动物。

            7

            火车

            小时候我在一个民办小学念书时,我的老师是个劳改释放犯;我的那些倒霉的小学同学如今天各一方,大部分都在国内的不同的城市做着蓝领工人,或者留在农村种地。只有一个同学考上了一所铁道学院,并且留在那里教书。他打小就有个愿望--去开火车,不知道他是否感到如愿以偿,恐怕很难说。但是即使他当真去开了火车,也未必会感到如愿以偿。我有个挥之不去的想法,倘若幼儿园或者小学老师们,不断地告诉孩子们一个真相:你们的梦想基本上都不会成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煞有介事地在小小年纪就挑逗起他们的"理想,"结果会如何?当他们长大成人,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会因为失去了"理想,"而变得如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呢,还是会因为打小就抛开了幻想而活得乐天知命?

            最近我收到这个在铁道学院教书的同学发来的电子邮件:

            赵老哥:

            两年没通信,安好?

            你还记得钱巫师么?那个劳改犯?去年他死掉了,他

            把自己干掉了。我们几个在M城混的小学同学特地去搓了

            一顿庆贺。还记得麻子吗?他也在M城。你晓得当年俺为

            啥被钱巫师打掉一颗门牙?就是因为麻子,他比你早半年

            转学进城(咱班就数你俩走运)然后给我写了封信,信上

            说了钱巫师一筐坏话。信寄到咱学校,落到巫师手里,他

            把信拆了--这狗日的,真他妈精!咱们谁也算计不过他。

            现在想想,他是犯法啊。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打掉我门牙,

            操!更他妈犯法!!!!那会儿咱们为啥那么老实?别说

            咱们,连俺爹俺娘都不敢支声,还说该打。娘的,那会儿

            当老师真高高在上啊!!!

            好在巫师死掉了!CHEERS!!

            匆此。

            XXX

            又及,你还在当老师吗??

            刚来高桥镇的时候,崔威曾表示过对农村生活的向往,而我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我告诉他在上学之前,那种生活或许有几分自由像天堂,而上了小学就一天不如一天。起初他不肯信,认为我只是时运不济,碰上了个劳改犯的老师。后来我们认识的学生越来越多,不少都来自乡村,听他们谈起当年的学生生活,与我的经历类似的不在少数。崔威也就慢慢地相信了这个事实:乡村学校是个屠宰场。

            我不是说所有的乡村教师都在误人子弟,可是,你一辈子只要碰到一个屠夫,就够让你终生受用了。下面我讲一件事,虽然听起来有点荒唐,但我保证是真人真事决不添油加醋。这是我教过的一个高中生说的。他在一个乡村中学读初中时,班上培训几个"物理尖子"去参加县里的一个什么物理竞赛。一次训练课上,他的物理老师给他们讲解如何计算平抛物体的运动,在一个公式里出现了时间的平方。这个学生斗胆一问:"为什么时间可以平方?"物理老师当即恼羞成怒:"你考我吗?我不但知道时间为什么可以平方,而且知道一粒子弹飞出去的落点!"他把粉笔朝讲台上愤然一丢,背手出门不讲了。这个学生便因为一句"为什么时间可以平方,"面临着赔礼,白眼,写检查,家访,惨遭扣分,名次下降,神经衰弱,战兢木讷,美丽人生。教师这个职业有时真把人的自尊心培育得如同屁眼般敏感,让一个教师在学生面前说出"不知道"三个字比慷慨就义还难。他们总是什么都知道,假如有什么问题他们不知道,那一定是科学、哲学、文学的最前沿问题,至于时间的平方,呸!你小子分明是在捣乱,在冒坏水,在太君头上动土,在设套子让我丢丑,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你良民的不是,你八格呀路!

            崔威在涂门一带的乡村客串了一回茶老板,虽然赔了本,却总结了一个理论:偏远的农村,文化特征还停留在上古时代;农民的生活由习俗控制,这习俗不成体系,离人性不远,所以其民淳淳;中国两千年的中世纪文化还没有来得及最后征服这些地方。而在中国大城市,由于现代文明的冲击,中世纪文化已被大浪淘沙抛在一边。只有小城镇,经两千年中世纪文化浸染,而现代文明又尚未真正波及,遂成中世纪文化最后堡垒。要研究中世纪中国,小城镇是活标本;理论化了的假正经、体制化的腐败和残忍,等级观念门第观念,要什么有什么。一个在小城镇念了几年高中或中专的乡村人,与其说是接受了教育,毋宁说是受了一次中世纪文化的污染。他们再回到乡村做了教师,便是用中古毒药戕害上古之民了。

            崔威老是能找到说法。不管世事如何易变,事实如何易改,崔威的理论总能一溜小跑,紧紧跟上,鞍前马后。不过崔威这上古中古之说,还算差强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