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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书籍名:《人啊人》    作者:戴厚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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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下一次碰面,照样吵这些问题。听的次数多了,我也听出了一些门道。他们都对自己的过去--他们叫"前半生"--很懊恼。"历史啊!历史跟我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一位叔叔像朗诵诗一样说。妈妈说他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判的是无期徒刑,因为反对林彪。

            我懂得,这就是知识分子!慢慢地,我自己也有一点像知识分子了。不过,我肯定比妈妈他们聪明,我决不参加什么政治斗争。我要做一个无党派人士。我递了入团申请书。共青团不算党派吧?入团,那只是表明,我要做一个好人。妈妈常常对我说:"你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正直的人,有用的人。"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特别是那一次批判会上,我也叫你'奚流的......',但我心里是根本不相信的啊!"姓许的又说话了。神情和声音都显得可怜。

            妈妈叫了一声"老许!"便站了起来。我知道,妈妈这是内心激动了。她一激动就要站起来。是为了把气顺下去吧?

            姓许的把妈妈叫做"奚流的"什么呢?我猜不出来,妈妈从来没说过。可以肯定,不是好意!对了,记得妈妈曾经和李宜宁阿姨说过,她最不能承受的就是造谣诬蔑,可是人们偏偏要诬蔑她,连她的同班同学也这样。妈妈该不是指姓许的吧?如果是指他的,今天为什么又容忍他了呢?我不明白!

            妈妈站了两分钟,又坐了下来,声音平静地说:"老许,那一段历史,我们从今以后就不翻了吧!"

            姓许的点点头说:"可是又怎么能忘啊!我实在佩服你,压力那么大,也没有起来造反。"

            妈妈摇摇头:"你只看到表面。其实,七斗八斗,我的思想也活动了。特别是知道奚流和陈玉立的那种关系以后,我真想宣布自己也要造反。可是,我这个'铁杆老保',造反队会要我吗?仅仅是为了自尊心,我才没有这么做。但是在心里,我一直承认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一个人在毛主席像前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呢!"

            妈妈真够傻的。现在谁还承认自己当初想造反呢?真正的造反派也不肯承认了呀!造反派就是反革命派,坏人!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可是我也不懂,为什么当时都说他们好呢?好人坏人,变来变去,真叫人弄不懂。说老实话,我才不管这些事。凡是对我和妈妈好的,不管他是什么派,我都说他是好人。不过,这个姓许的,我还要考察考察,他对妈妈是真心佩服呢,还是拍马屁?妈妈是个总支书记,当然会有人拍马屁。姥姥就常说:"名字后面带个长,说话放屁比人响。""长"字吓人呢!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就是靠拍团支部书记的马屁入团的。我不会拍马屁。我永远不喜欢马屁精。今天,二班的一个女同学对我说:"我真佩服你的朗诵天才。"我听了很高兴。她这样不算拍马屁!

            "小孙!"姓许的站了起来,看样子很激动。"我今天才算了解你!我看到不少在'四人帮'时期积极紧跟的人,现在都摇身一变成了受迫害者,成了与'四人帮'斗争的英雄,便以为文过饰非、投机取巧是人的本性。像你这样的人,不夸耀自己的正确,已属难能可贵了。可是你还能这样解剖自己!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是要吃亏的。你看人家游若水......"

            "老许,我正想问你,关于游若水的情况你了解很多,为什么不向党委作个汇报呢?应该帮助游若水认识自己的错误。不然,我们党的政策还有什么威力呢?"

            姓许的笑笑,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小孙,像你所说的,这一页历史,我们就不用再翻了吧?何荆夫到你这里来过吗?"

            妈妈似乎对他这样改变话题没有准备,怔了一怔,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她站起来给姓许的兑茶。兑完茶,走到我身边,掏出二元钱递给我:"去买一斤糖果来吧!"

            是有意给我难堪呢,还是要把我支使出去?我注意地看着妈妈的脸,没得到任何答案。我不得不接过钱。

            我到最近的一家店子,买了一斤最次的糖果回来了。他们还在谈那个何荆夫。姓许的叫他老何,好像很亲热。妈妈叫他何荆夫,似乎不大亲热。

            "老何这个人真不简单,受尽磨难而锐气不减当年。"姓许的赞叹说。

            "是啊!"妈妈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我们这些老同学应该帮助他建立一个家庭。"姓许的说。

            "是啊!"妈妈又是这样回答。

            "对于过去的事,他大概还没有忘记。"姓许的凑近妈妈低声地说。

            妈妈的脸一下红到脖子。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憾憾,烧饭去吧!"

            我意识到他们要谈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了。当然不愿意走出去。但不走出去又是不行的。我嘟着嘴淘米,放在煤气灶上,又轻手轻脚回到房门口,侧耳听他们的谈话。

            "要说老何对你的感情,那是没话说的。那些日记真感人。当时的批判实在过左。可是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了。老何的性格变得坚硬了,而你却反而比以前随和。你们在一起生活,不一定合适吧?"还是姓许的说。

            我的心紧缩了。原来姓许的这些天来谈的就是这件事!何荆夫是什么人?来过我们家吗?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想听听妈妈怎么说。可是妈妈停了好久都没说话。

            "这个问题你没考虑过吗?"姓许的又追问了一句。

            妈妈总算开口了,声音很轻:"这些几十年前的事还去提它干什么?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道路,谁也难以迁就谁了。"

            糟了,饭糊了。一股焦味直冲鼻子。妈妈闻到了,她开门正好看见我从门口往灶间跑,便厉声问道:"憾憾!你怎么啦?""火大了!"我回答,心里很不安。妈妈一定猜到我在偷听。

            也不知是由于那个何荆夫,还是因为我把饭烧焦了,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的脸色更难看,好像就要打雷下雨的坏天气。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默默地吃饭。我们吃饭的时候常常是这样的,像人家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吃饭的时候很少很少。我惯了,但总不大开心。

            "憾憾!你又不注意自己的姿势了,坐好!"

            又挑剔了。这比闷声不响更难熬。妈妈心烦心乱到极点的时候,就要这样挑剔我:咀嚼时牙磕得太响啦,坐的姿势不正啦,头要碰到饭碗啦,等等,等等!常常挑剔得我不知道怎么吃饭才好。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啊!我真想问问妈妈:难道我是你烦恼的根源?那你又为什么生我养我呢?我正了正自己的姿势,小心谨慎地往嘴里扒饭,不敢去看妈妈。我知道,此刻妈妈的眼光一定是既忧伤又不安,像是责备我,又像是求我原谅。我受不了这眼光。

            吃完饭,我和妈妈都回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坐下。各想各的心事。我非常想知道何荆夫是谁,和妈妈又是什么关系,可是又不敢问妈妈。

            人家一家人该坐在电视机前了吧?我和妈妈却面对墙壁。要是爸爸在的话......啊,爸爸!

            这些年,"爸爸"这两个字对我越来越陌生。随便和谁讲话,我都尽量避免这两个字。最怕人家问起我的爸爸。在妈妈面前,我更不敢提爸爸。不得不提的时候,多是用"他"和"那个人"来代替。她能懂。我有一个爸爸。但这个"有"字应该用过去时态,是历史了。可是"爸爸"这两个字对我又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呀!这吸引力不会过去,不会成为历史的。我常常希望有一天能和爸爸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或者一起去溜冰?下棋也行,五子棋。我常想,要是我们一家三口人走在马路上,人家一定会羡慕的:"看这一家人多幸福啊!"

            我知道爸爸长得很好看。我保存着一张照片,那天夜里被妈妈撕碎的照片。是我背着妈妈偷偷把它贴起来的。上面有三个人:爸爸、妈妈、我。我的全部历史,就是这张撕碎了的照片。三个人的脸都被撕碎了,我更被撕成了两半。一半连着爸爸,一半连着妈妈。我不喜欢看见一家人被撕成这个样子,但又要偷偷地看。现在我又想拿出来看看了。趁妈妈没有注意,我把照片拿了出来,看了一眼,连忙又装进我的小皮夹子里。心里怦怦跳。妈妈的眼光好像向我射了过来。她不会看到的。她没有时间关心我。

            怎么?照片上的三个人都活了。我原来并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们。多好看的三个人!多快活的三个人!环环用双手托着下巴,张着嘴笑。环环的妈妈笑得像个小姑娘。环环的爸爸也在笑,只是闭着嘴,也像个小姑娘。谁?把削铅笔的刀划在他们脸上、身上?他们都给划破了。环环的爸爸、妈妈和环环,都成了半拉人,多吓人啊!我不敢看他们!可是他们都苦笑着向我走来。我吓得叫了起来。我挣扎了很久,才躲开了这三个半拉人。醒了,原来是梦。妈妈的手正抚在我头上。妈妈在吻我的额头。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啊,妈妈!为什么只在夜间,你才给我这样的慈爱呢?

            妈妈的手拿过去了。我听到啜泣声。偷偷地睁眼看看,妈妈手里拿着那张照片,被撕碎的那张照片。我一骨碌爬起来扑在妈妈怀里,妈妈紧紧地搂住我,哭着对我说:"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不,是我对不起妈妈。以后再不惹妈生气了!"妈妈把我搂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