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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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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书籍名:《流血的仕途》    作者:曹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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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今日一见,虽远隔阴阳之界,昔日的柔情蜜意,却瞬间猛然泛起,撕心裂肺。

李斯看着瑟瑟发抖的樊於期,道:“李斯本无意扰了夫人的魂灵,只是暗为夫人抱恨不平。可怜夫人含冤未雪,临死也未能见得中尉,还有四个孩子。李斯这才大胆起夫人于地下,当面向中尉陈情。”

李斯鼓动口舌,樊於期却根本没在听。他捧着宓辛的脸,笑中有泪,道:美人,给爷再笑一个。宓辛自然没有笑。樊於期又上去和宓辛接吻。嘴里断断续续地哼哼着:归来兮,美人……我希求你的美丽;我渴望你的身体……为何你不看着我……无论美酒与鲜果,都不能平息我的欲望;你在我的血管里点燃欲火……我吻了你的嘴,多么苦涩的双唇,难道是血的滋味?……或许是死亡的滋味……归来兮,美人,和我亲嘴……

但见樊於期趴在死去的宓辛的身上,和她又说话又接吻,场面之阴森诡异,作为唯一的旁观者,李斯胃里不禁一阵翻腾。

面对现实吧,宓辛再也不会醒转。她并非睡美人,能被王子的亲吻唤醒。况且,即便宓辛真是睡美人,她等待的王子也将是遥远而高傲的成蟜,却不是和她作了十多年夫妻的樊於期。

樊於期起身,两眼血红,仰天狂笑道:“区区一女子而已,何为涕下?樊於期啊樊於期,你算什么英雄?”

李斯一心要拖延时间,于是正色道:“中尉何必自责。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樊於期一想也是,无论如何,十余年的夫妻,宓辛之死,怎么说也值得他几滴热泪。李斯又道:“李斯闻中尉之名,如雷贯耳,以为当世一人而已。夫人当日委身相从,也以中尉为盖世英雄也。今夫人因长安君而死,中尉不为复仇,反鹰犬事之,此非夫人之所望,更非丈夫之当为。”

樊於期受李斯一激,果怒形于色。李斯又道:“中尉心中定有疑惑,长安君的十万兵马应已杀回咸阳才是。长安君何在?中尉为长安君所卖也。本是里应外合,殊不知长安君却另有准备。秦王薨,继位者非长安君莫属。中尉弑秦王不成,中尉死,长安君则按兵不动,仍不失长为长安君,衣食富贵。万一中尉弑秦王成,中尉仍难逃一死,长安君必以中尉之头颅,为秦王复仇,示天下以大义,昭继位之正统。以李斯看来,成或不成,中尉死必也。”

总之,樊於期被李斯游说得昏沉。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是前来造反的。一时间太多的信息,让他承受有余,消化不及。樊於期于是道:“如此,计将安出?”

李斯信口应付道:“中尉纵不爱身惜命,也当为家小考量。稚子何辜?老母何辜?中尉忍其同死乎?今中尉只是误信蛊惑,若悬崖勒马,犹为未晚。秦王与相国皆对中尉冀望甚深,当许中尉戴罪立功,领兵征讨长安君。擒得长安君,将功抵罪之余,更得秦王倚重。将军今日为秦之中尉,异日则为秦之白起、蒙骜也。”

李斯说到后来,言语间已是破绽百出。樊於期也觉得不对劲,正沉吟未决,殿外忽杀声一片。李斯喜形于色,知道是郎中令王绾、内史肆领兵赶到。樊於期大怒,心知中计,拔剑便砍李斯。李斯将将躲过,脑袋虽保住,头发却已被削去一大片。李斯转身便逃,樊於期提剑紧追。

郎中令王绾、内史肆高呼:“奉旨捉拿贼首樊於期,余者不问。”于是兵士纷纷投降。樊於期犹紧追李斯不放,李斯都快以为今天自己要呜呼了,大叫王绾救我。樊於期追出百步,这才被甲士截住,樊於期奋勇杀奔而出,这才有了前面城门逃出那一幕。

3、生死一发

且说浮丘伯和樊於期结伴而行,前往与成蟜会合。途中,樊於期讲述的造反版本与真实情况颇有不同。樊於期的版本简要叙述如下:

入宫,

遇伏,

战,

血战,

死战,

不敌,

退。

Theend.

可以看出,在此故事中,有关宓辛的戏份被全部删除,李斯的戏份也是砍去十之八九。浮丘伯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知道樊於期并未说出全部事实。军人也有不爱武装爱红妆的时候,不仅喜欢美化自己的胜利,更喜欢美化自己的失败。又或者,战场如闺房,有诸多不足为外人道之事。

再回过头来看李斯。李斯刚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樊於期那突然砍出的一剑,硬生生地将其头皮削去一片,只要再往下砍几寸,或者他躲闪得再慢那么一点,他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

这个时候的李斯,体现出了一个职业官吏的良好操守,他只是草草地包扎了一下伤口,便又立即投入了紧张而繁忙的工作。眼下的动荡时期,正给了他大展身手、仕途爬升的大好机会,他哪里还顾得上盘算自己这点伤是否应该算是公伤,是否应该休一个带薪的长期病假,请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治疗咨询等等。他仕途的终极目标还远没有实现,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停歇。是以,在这个时候,他不仅要向嬴政展览他的伤口,更要向嬴政展示他的才华。

另一方面,樊於期的这一剑,也再次促使李斯开始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李斯这时三十八岁,照今天的干部标准来考量,几乎能算得上是青年了,而在他的身上,也确实留存有青年人的洒脱和锐气。大难不死之后,他体会到的并不是生命之脆弱,而是作了如下思辩:樊於期那一剑若砍得准,我也就立时死了;而正因为他没有砍准,所以我还活着。反过来说,我还活着,证明那一剑没有砍准,而因为那一剑没有砍准,所以我并没有死去。因此,只要我还活着,就证明我没有死,也不会死,死亡不会降临于我,那么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而如果我死去了,则证明樊於期那一剑砍得正准,而因为那一剑砍得正准,所以我就无法再活着。既然不再活着,自然也就不会感受到活着时候才有的恐惧和痛苦。因此,死亡一旦降临,我也就将不再存在,于是更加不用为了死亡而担忧害怕。由是言之:神不足惧,死不足忧,祸苦易忍,福乐易求。

再说樊於期虽然成功逃脱,却将华阳太后的手令留在了咸阳宫内。不消说,这个手令在第一时间里被秘密交到了嬴政的手上。嬴政看着手令上华阳太后的笔迹以及印玺,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而他抖动的双手,则泄露出他内心强烈的紧张和愤怒。这张手令,彻底暴露了华阳太后的立场,乃至整个宗室的立场:他们支持成蟜,反对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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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手令,只是轻轻的几片竹简,在嬴政手中却显得沉重无比。这轻轻的几片竹简,意味着整个宗室的背叛。

4、家族记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既然是统治着秦国的王,就早应该有了随时迎接谋反的心理准备。然而,面对宗室的背叛,嬴政却无法做到平常心,他有着双倍的愤怒。即,作为秦王的愤怒,以及作为嬴政的愤怒。前者的愤怒不难想见,后者的愤怒,则在于他被整个嬴氏家族抛弃,他成了一个被驱逐的外人。

在两千多年之后的今日,家族的凝聚力已然瓦解,家族的观念也正在逐渐消失(请注意家族和家庭的区别)。作为现代人,已从家族中解放出来,摆脱了家族的压力和桎梏,却也放弃了家族的温暖和荣耀。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而当这个根源被抛于身后,人于是开始了流浪,漂泊在祖先曾经耕耘和生活的土地,却再也觅不到故乡。

古人云:人困则返本,穷则告亲。或许,中国人骨子里本不信仰任何宗教,有的只是对祖宗的崇拜。对中国影响最大最深的儒家学说,并不能算是宗教,其中的厚古薄今、慎终追远之说,便是一种精神上的返祖现象。求天告地,祈神祷仙,固然是必备功课,但天地神仙为大家公有,并不会专为一人赐福,是以还不如求祖宗保佑,毕竟天地远而祖宗亲。

但凡去过一些保存相对完好的古村落,总会发现,宗祠一定是村落中最高大最宏伟的建筑。这就好比在基督教徒乃至伊斯兰教徒聚集的城镇,最辉煌最美丽的建筑一定是教堂。不为别的,因为无论宗祠还是教堂,都是存放信仰的地方。反观今天的城市,最奢华的却一般都是银行。当然,对许多人来说,银行里面所存放的,也正是他们的信仰。

我们在老电影里时常可见这样的场景:战士经过了万千险阻,终于和大部队会合了,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兴奋地说:“终于找到组织了。”古人不用找,家族就是他们的组织。这种同祖同宗的归属感和安全感,是无可替代的。

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同样,倾国与倾城,家人难再得。家人,不可再生之资源。灾难深重、战火频仍的中国,断裂了多少家族的记忆。生而为人,或能上溯十代二十代,而更为遥远的祖先,却已不能知道,他们身上的故事,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已永归于尘土。

时常有人言说,对国人之人性了解最为透彻的,首推鲁迅先生。在我看来,为鲁迅先生所特加关注的,乃是国人人性中阴暗卑微的一面,先生身逢乱世,不得不持此以为敲打警醒。而为孔老夫子关注的,却是国人人性中明亮光辉的一面。一本论语,时隔千年,却仍能让人从中读出自豪,读出幸福。夫子可谓知国人也,正因有此自信,所以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倘以二十多年为一世的话,从孔子到今天差不多刚好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