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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野焚+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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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书籍名:《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野焚+黑雨)》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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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见了陶澍,巴不得全部倒出。于是半是请教,半是显示,从学问谈到国事,从盐政谈到海运,足足与陶澍畅谈一夜。陶澍为家乡有这样的不凡之才而十分高兴。那年陶澍五十九岁,左宗棠才二十六岁。陶澍认定左宗棠日后的前程会超过自己,竟不顾相差三十几岁而与之订忘年交。

第二年,左宗棠第三次会试报罢。陶澍时已重病在身,一再邀请他到江宁去,要以大事相托。南归时,左宗棠绕道到了江宁。陶澍知自己不久人世,以尚在髫龄的独子陶桄托付左宗棠,并主动提出与之联儿女姻。左宗棠认为自己无论从地位,还是从辈分来说,都不能与陶家联姻,坚执不肯。陶澍握住左宗棠的手,说:“三十年后,你的地位必在我之上。我宦游大半生,还没见过超越你的人,请再莫推托。我死之后,桄儿便如同你的亲生儿子,若能教之成才,不辱陶氏家风,则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不独桄儿托付给你,内子不敏,我的家事也全托付给你。”

左宗棠异常感激陶澍的知己之恩,说:“制台放心。既然如此,左宗棠今生当为教公子成才而竭尽心力。我已经会试三次,看透了考场弊病,从此以后,再不赴京会试,读书课儿,躬耕柳庄,以湘上农人终世。”

不久,陶澍去世。左宗棠把陶公子接到安化老家,在小淹一住八年,将全部所学悉心教与他。以后,又亲自主办了陶桄的婚事。陶桄也一直把左宗棠视同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时,陶桄拆开信来,粗粗一看,惊得半晌回不过气来。原来信中说,近来长沙危急,全体官绅士民为保卫长沙,有力出力,有钱出钱。陶家为湖南有名富户,世受国恩,当此危难之际,应为官民之榜样。特请陶公子在五日内筹办十万银子,以供军需云云。

门房见公子呆坐不做声,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他站在一旁轻声提醒说:“公子,外面等着回信哩!”

陶桄仿佛惊醒过来,慢慢地说:“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我不在家,请他们先回去。”

待来人走后,陶桄立即打发家人陶恭,带着张亮基的这封信,骑一匹快马,火速出了湘春门,向北奔去。

湘阴城东六十里外,有一大片逶迤相连的山岭,群峰错互,山谷深幽。湘阴人泛指这一带为东山。自从太平军围攻长沙,离长沙只有百来里的湘阴,早已人心惶惶。城里有些财产的人,纷纷把金银细软、眷属迁避到东山。

左宗棠这时也带着全家老少隐居这里,住在白水洞。左宗棠二十一岁成亲,因家贫,入赘于湘潭岳家。夫人周诒端,字筠心,自小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颇有才气,诗词歌赋,不亚宗棠。夫妇俩暇时以诗词唱和,有时相与谈史。左宗棠遇有记不起的地方,周夫人随即取出藏书,翻到某函某卷,十之八九不错。左宗棠曾花一年时间,亲手画了一张全国分省地图,周夫人为之影绘。琴瑟之趣,颇近古时易安居士夫妇。周夫人体弱,虑子息不繁,于是左宗棠在二十五岁那年,又纳副室张氏。道光二十三年,左宗棠用积年脩脯,在柳庄买下七十亩水田。第二年,举家从湘潭迁到柳庄。柳庄离东山三十里。左宗棠虽多住东山,但也常到柳庄去看看。

这天,他刚从柳庄回来,乡人告诉他,湘潭欧阳兆熊先生来访了。左宗棠一听大喜,三步并两步赶回白水洞。

“小岑兄!”还未进门,左宗棠便高声喊道。

欧阳兆熊与左宗棠是多年的老朋友,过去又同住在湘潭,过从甚密,周夫人、张氏也不回避他。这时,他正坐在书房翻看左宗棠写的诗文,猛听得外面喊叫,连忙站起来,已见左宗棠大步流星地跨进了屋。

“稀客!稀客!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你了。”左宗棠拍着欧阳的肩膀,像小孩子似的高兴。

“你躲到这大山里来住,也不给我一封信,叫我往哪里找你。”欧阳紧紧地握住宗棠的手,好像分别了几十年。

“你莫误会,我到白水洞才一个多月。上半年我到长沙,往十里香找你三次,连个影子也没见到。问问你的侄儿,他也说不准。你真是浪迹江湖,行踪不定。”

“上半年到匡庐转了一转,特地在浮梁给你买了一篓茶叶。真是好茶。怪不得香山老人作诗,道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你品尝品尝。”欧阳指了指放在书桌上那个用细青篾织成的小篓子。

“送茶叶给我,多多益善。泡一杯浮梁茶,读几首渊明诗,我可就是真正的隐者了。”左宗棠打开篾篓,用鼻子嗅了嗅,“哦!不错。”

“你这就说错了,读陶公诗,要斟一杯白鹤液才是。”兆熊笑着说。

“小岑兄,看来你于诗道还不甚通。你只知道陶公诗中多酒,那是陶公常于酒后作诗之故。这写诗要酒。元好问说得好:‘明月高楼燕市酒,梅花人日草堂诗。’有酒才有诗。至于读诗嘛,就不能要酒,而要茶。你难道不记得陆放翁的名句:‘候火亲烹顾渚茶,焚香细读《斜川集》’吗?我们现在就来烹茶谈诗吧!”左宗棠立即要张氏烹两杯好茶来。

对于左宗棠的辩才,欧阳兆熊一向自愧不如,于是顺着左宗棠的话头说:“季高,刚才你不在家,我看了你的《四十自定稿》。你何不将它付梓呢?”

“小岑兄,你也太把诗文看重了。付梓如何?付梓就可以流传下去了?自古以来,诗文写得好的,何止千千万万,但唐宋以后的文人,传名的有几个呢?传名者中,又有几个真正是因诗文作得好的缘故呢?所谓人以文传,文以人传,实际上,只是文以人传。就如我的祖父、父亲,还有令尊大人,诗文都是一时之俊杰,也刻了几个集子,但后世有几个人知道呢?刻与不刻又有多大的差别呢?”左宗棠说到这里,显得很激动,欧阳频频点头。略停片刻,左宗棠以极其认真的口气说:“日后待我封侯拜相再付梓吧!”

这句话要是从别人口中吐出来,说者和听者都会当做一句笑话,现在他们都没有笑,似乎封侯拜相对左宗棠来说,只是早迟而已。

“好吧!就暂不付梓吧!就诗谈诗,我尤其喜欢《癸巳燕台杂感八首》和《二十九岁自题小像八首》,其忧国忧民之意态,苍凉悲壮之风格,足可以和老杜《秋兴八首》媲美,而其间那股郁闷不解之气,更能使诸多怀才不遇的士人引起共鸣。”

“曹霑写《石头记》,自题‘字字看来都是血’。其实,他那些东西算得什么!我的这些文字,才真正是血和泪的凝结。这本自定稿,还是这两天才编成的。筠心是第一个读者,你是第二个。我很想听你谈谈,看你和筠心,谁真正是我的诗中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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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知己,自然要推嫂夫人。”欧阳边说边翻开《四十自定稿》,“我刚才讲过,两个八首我最喜欢,另外还有感春四首也很好。从全篇立意、用字来看,又以这两首最佳。”欧阳指着《癸巳燕台杂感八首》中的第一首和第五首念了一遍:

世事悠悠袖手看,谁将儒术策治安。

国无苛政贫犹赖,民有饥心抚亦难。

天下军储劳圣虑,升平弦管集诸官。

青衫不解谈时务,漫卷诗书一浩叹。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廊庙之音,可惜不达天听!就个别句子来说,‘书生岂有封侯想,为播天威佐太平’,气魄雄豪;‘和戎自昔非长算,为尔豺狼不可驯’,识见超迈……”

“你呀!尽说好听的,什么气魄雄豪,识见超迈。”左宗棠打断欧阳的话,“‘群公自有安攘略,漫说忧时到草莱’。肉食者自能谋之,我辈有何用?”左宗棠开始愤愤不平了。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他们若真有安攘之策,我今天怎么会到东山来找你。”

“东山可是个好地方呀!‘安得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湘阴东山也有谢安石,恨无桓温相邀。”左宗棠气愤得站起来。

“天生我材必有用。季高,你不要太气恼了。听说新来的张抚台是个干才,我看他迟早会用你的。”

“这些老爷们,无事时威风十足,有事时束手无策,都不是共事的人。胡润芝来信说,已向张亮基作了推荐,劝我莫老死柳庄。我已经死心了,今生今世,长作湘上老农。我今年春上给贺仲肃回了一封信,我念两句给你听听。”左宗棠反背着手,在书房里边走边念,“‘东作甚忙,日与佣人缘陇亩。秧苗初茁,田水琮琤,时鸟变声,草新土润,别有一段乐意。安得同心数辈来吾柳庄一晤谈乎!’只要你们常来我这里走走,一起饮酒赋诗,煮茗论文,长此一生,岂不甚好。”

“好是好,但这些好处只能让与别人。你难道忘记令兄的期望吗?‘青毡长物付诸儿,燕颔封侯望予季’。听说,这还是伯母大人的意愿。”

“大丈夫不封万户侯,枉此一生。但宗棠生在今世,时运不佳呀!”

欧阳最清楚左宗棠的志向,知道刚才无意间触动了他心中最大的遗憾,弄得本来谈笑风生的气氛骤然冷落下来,不免有点失悔。恰好,周夫人过来添茶,欧阳立即笑着对周夫人说:“嫂夫人,我给你说段故事吧!”

“好啊!难得你兴致高,我成年缩在闺房里,耳目闭塞,正要听你讲点新闻故事开拓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