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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书籍名:《梦上海》    作者:顾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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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这一年的夏天,家兴在一家水电行里做小师傅。一天吃完晚饭,一个三十来岁的赵师傅,硬拉着家兴要到马霍路去兜兜风、乘乘凉。这马霍路上路灯的灯光暗淡,行人稀少。但靠马路南面一侧的墙脚下,这些“野妓”站了好长一排。从东头到西头足足有二、三十个。姑娘大都是十七、八,二十来岁。每个姑娘身旁站着一个上点岁数的女人。姑娘们都不开口,默默无声地站在那里。有的低着头在想什么心事;有的目不转睛地在盯着来往行人,好似猎人在搜捕猎物;还有老鸨在声嘶力竭地、拼命拉住过往的行人不放:“先生、先生,我家小姐好看着呢,来啥,来啥!不要跑啥!”

上海这些“野妓”的打扮,同汤元石小镇上拉客姑娘的打扮、情景,没有什么两样。

家兴那天还听赵师傅说,做这种生意的女人,上海马霍路上的是最低挡的,他们没有向政府申请过执照,所以叫“野妓”。但通常一些人都叫她们为“野鸡”。她们在路两头设有望风的人,看到警察一来,望风的人就发出信号,这些“野妓”听到信号,就一哄而散,警察走了,又回到原地继续拉客。

实际上这些女人在上海滩是最低挡、最苦恼的一群。据赵师傅说,中间一挡的有大世界电影院里的“玻璃杯”,还有出没在旅馆里的“向导女”,舞厅里的舞女,按摩院里的“按摩女”,一些酒店、夜总会里的“女招待”,专门接美国大兵的“吉普女郎”、“咸酸妹”。至于四马路、惠乐里的长衫堂子、幺二堂子里的有执照的妓女,就比较高挡。最最高挡的是“交际花”,说是卖嘴不卖身,实际上也同样卖身,不过一般是被一些老板,政要、黑社会头面人物高价、长期包养而已。

家兴从生活的现实中,感到中国妇女的历史地位是何等地低下。古诗有云:“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家兴就把第四句改成,“女人太苦了!”

货船到了天明,就起锚离开小镇汤元石向目的地重庆继续航行。船到了重庆,又停泊朝天门码头装货。

这天下午,家兴和程大哥,还有船上报务员赵爱纯和他妻子周芬夫妇,加上许船主的女儿一起到山城重庆游玩。家兴和程大哥、赵爱纯、周芬已经熟悉,但是今天有小许参加,程玉成觉得家兴、小许两个人都有点拘束。就给相互介绍说:“许爱芬,这位小李、李家兴是上海人,是我兄弟,也是我的同乡。家兴阿弟,这位是我们许船主的千金小姐,我给你们两位介绍,相互认得一下。小许高中毕业,听说准备到上海去读大学。你们两人今后可以成为朋友,小许到了上海,家兴还得要多多的照顾。”

经过程玉成一番介绍,家兴和许爱芬的心情渐渐地放松了,开始相互交谈了起来。在这之前,小许到船上去看她爸爸,已经听船上不少人讲起李家兴的故事,都说这个上海青年挺不错的。今天一经见面,觉得确实可以交个朋友。对这个白面书生、一表人才的小李,应该说已经产生了好感。

后来大家在大街上走得有点累了,就找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家兴要程大哥说说重庆,小许就主动插上来介绍,说:“我来讲,这里为什么叫重庆?我国南宋时这里叫恭州,那时有个叫赵淳的人,皇帝封他为恭王,在这里镇守。后来,他当了皇帝,将恭州升为重庆府,也就是双重喜庆的意思。重庆一名就是这样来的。”

他们一行五个人,在市区转到下午四点来钟,小许和报务员夫妇回家去了。家兴和程大哥到了朝天门码头,准备回船上去。

就在朝天门码头最高处,程大哥有感而发,兴趣来了。他就说:“阿弟,你来看,这重庆真是一个美丽的山城,周围青山环抱,城下绿水环绕。南有长江滚滚东去,北有嘉陵江滔滔而来,好像两条长龙,托起一座变幻多姿的海市蜃楼。我有时在旭日东升之时,来此看朝霞。这朝天门上铺满了金色的阳光,山城更加雄伟、英姿勃勃!阿弟,我真的很喜欢这美丽的山城!这雾都真的很美,秋去冬来,江雾缭绕,浓云弥漫,天水一色,山城会时隐时现在一片神秘飘渺的雾海苍茫之中!”

家兴听着程大哥的尽兴叙说,表面上还是高兴的样子,是在倾听程大哥赞美重庆、他的可爱家乡,实际上他的脑海里已经是乱麻一团。

后来,这货船在宜昌、重庆又连跑了两个来回,一路上家兴的心头真是矛盾重重。他既想饱览这川江上美丽、诱人的山水景色,但是一想起上海的亲人,自己的梦想,特别是这船上的陈管理员,那副不阴不阳的神气,又坠入了茫茫的迷雾之中!

货船到了宜昌,卸掉货又装好货,再往重庆驶去。听说这是最后一个来回,家兴的心头算是宽松了一些。但事实的结局,并非如家兴所想象的那样顺顺利利,而是出现了更加可怕的情况。

那一天中午,货轮向西航行过了万县。这里江面较宽,水流也很急,忽然天下起了雨,刮起了五、六级的大风,江面上立刻就波涛翻滚,货船船身也摇晃得很厉害。家兴从轮船驾驶室出来,手里端着盛满空碗盘的铁盘子,走在甲板上,觉得脚底下直打滑。船上的厨房在船左舷的第二层,进入厨房要从甲板上一个四方形的洞口下去。家兴端着铁盘子进入洞口,顺着铁扶梯,小心翼翼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往下爬。这个铁扶梯一共有十二级,但是只有十几度的倾斜,基本上是垂直的。家兴端着重重的铁盘子,只好背贴着扶梯往下走。由于天下雨,这铁扶梯也已是湿漉漉、滑溜溜。船身又在不停地摇晃,加上家兴脚上穿的一双黑色的力士鞋,鞋底的皱纹已经磨平。他只觉得脚底下实在太滑,往下走了三、四级楼梯,两脚在楼梯上没能撑得住,整个身子就溜溜地滑落下了铁扶梯,重重地“扑嗵”一声跌落在厨房门口的铁板上。家兴一瞬间跌得失去了知觉,手中的盘子也滚到了厨房的地面铁板上,盘子里二、三十只空碗盆散落一地,摔得粉碎。

一会儿,家兴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痛得难受。他眼中滚着泪水,但没叫一声。他在地上坐了一刻,咬着牙慢慢地支起身子想站起来。

“小李,摔痛了吧?怎么样?有没有摔伤?”梁师傅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以既关切又心疼的口气问道。

“还可以------”家兴忍痛回答道。

小王、小张也急忙过来帮着把摔碎的碗盆打扫掉。

此时,陈总管正巧在厨房里吃饭。他一看二、三十只碗盆摔得粉碎,马上放下手里端着的饭碗,气势汹汹、瞪大了小眼珠、急吼吼地叫了起来:“你怎么搞的,摔碎了这么多碗盆。要赔,一定要赔!”

梁师傅很不服气,也大声地对陈总管说道:“叫你一声陈老板,你说话过了份。人家小李从扶梯上滑下来摔得这样重,人都晕过去了,你不是没有看到。你不问一声摔痛了没有,反而吵着要小李赔什么钱。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你有没有儿子,女儿?要是你的儿子摔下来摔成这样,你不心疼吗?!”梁师傅的这番话,把陈总管说得是哑口无言,小眼睛眨巴着答不出话来。

这时,家兴完全清醒了过来,自己用手抚摸着腰间、大腿的摔痛处。看着陈总管轻声地说:“要我赔钱可以。但你把欠我的三个月工钱,一个月六十万元,总共一百八十万元算给我,今天要我赔多少你尽管说。”家兴把穿在脚上的黑力士鞋脱下给大家看,说:“我不是为摔碎碗盆寻找借口,今天的事情总是有原因的。我打上船干活已有三个月,天天跑上跑下,鞋底早已磨平,但是没有钱买双新的鞋子。我向你要工钱,要了多少次?开头说亏本,后又推三、推四,说船回上海问介绍人或者问什么王老板去要。”

“我真的亏本,不说假话。再说六十万元一个月的工钱,我是不知道的。”这陈总管一本正经说着。

“介绍人一开始就说,工钱是六十万元一个月,同老板、同你都是说好了的。刚上船不久你也同我们三个打杂的青年,在一起当面讲过:你们好好干,工钱六十万元一个月,一分也不会少,做满一个月发一次工钱。”家兴把他上船时陈总管所说的回述了一遍。

奇~!“我什么时间说过,我怎么不记得了。”陈总管用手摸着脑门说。

书~!“陈总管,三个青年的工钱,你也给我讲过好几次,六十万元一个月,按月由你发钱。现在你说不知道,你这分明是想赖小朋友的工钱了,你这样做是不道德的。”梁师傅一语道破陈总管的真实意图。

网~!这时小王、小张,把陈总管乱骂一通,还要动手教训陈总管。厨房里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小王、小张,你们两人先压压火,别动手。”家兴拦住了小王、小张两人。转身对陈总管说:“你想赖我们工钱,没门!这样吧,我们一起到船主那里评评理,看看你欠我们的工钱,该不该现在就发给我们。”

陈总管心想,万一许船主要说个不字,这船上的伙食他就包不成。他思考再三,不能为了孩子的工钱而因小失大。就转了口气,说:“小李。不要为了几个工钱丧了和气。”这时的陈总管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恢复了他原来眯细的小眼睛,笑嘻嘻地说:“我真的亏本了,这样吧,让我先轧轧帐,尽量在船离开重庆之前,每个人先发一个月工钱,好让你们买一些东西带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