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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58.风雪,那封信

书籍名:《嫁徒记》    作者:时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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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郡等了十几天,以桥终于等到了今年大梁与荣弥的最后一次互市。

        两国虽然停战了十几年,但至今也只有互市这几天才允许两国商人自由出入国境。

        段芊用所有自己觉得暖和的衣服把以桥包了个遍,这还嫌不够又装了两皮囊的酒给她说是用来暖身。

        “你不知道,一出城关,那冷风刮起来就像要把脸上的肉都扯下来一样。要不是冬天太难熬,我跟姓贺的也不会私奔到一半就罢手了。”段芊说时还龇着牙嘶气,像只是说说也冷进了骨子里一样。

        顾以澍之前在这边辗转了大约一年,结识了一些能带他出入边卡的商贾。临行前,贺望北居然拿出了不少金疙瘩塞给了以桥,吓得以桥直问死扣贺老板到底出了什么事。

        段芊撇了他一眼才同以桥小声说,“要他拿钱还不如要了他的命呢!你还记不记得之前那位郁家的大少爷给了我两封信,让我要是到了这边无论有什么事,拿着信找黑旗招牌就行了?”

        以桥点头,段芊也附和着把声音放得更低,“我之前还不信,后来有次有人来酒馆闹事,我跟姓贺的一直摆不平,最后无奈想起了信的事。没想到我俩前一天拿着信找了间铁匠铺递过去,闹事的第二天就消失了,再后来连酒馆的生意都比以前兴旺了。”

        “那这钱?”

        “就是他们送来的。之前你去打听消息,结果昨天就有人送了一大包金子过来,说是给你的盘缠。”

        看段芊神神秘秘的样子,以桥也觉得很纳闷。

        “我听说其实郁氏山庄不只是打个剑、磨个枪就算了的,他们好像把这事当成买卖……”段芊说着又看了看以桥手里的金子,“而且看来这买卖做得不错呢……”

        以桥此时也没心情追究郁家到底有多有钱,不过她确实需要钱,所以虽然心里别扭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收下了。

        告别段芊贺望北,以桥跟着大师兄混进了一队贩布的荣弥商队。出万郡倒容易,只不过等商队走了半天到达荣弥时,守边的荣弥士卫忽然拦下了队伍。

        以桥看着几个膀大腰圆的荣弥兵举着明晃晃的大刀,冲着贩布的车队左捅捅右戳戳,心里一阵紧张。可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已经尽力地让自己显得不起眼了,可无奈一商队的男人,唯独她一个女的明显身段就比别人矮一截,果然一个荣弥兵士就冲她走了过来。

        也不知那兵士问了句什么,以桥心里正打鼓,却没想到一旁的大师兄居然笑着也说起荣弥话来,而且说着还把以桥往怀里一搂,一副极为亲密的样子。

        两人又聊了几句,那个荣弥兵士居然大笑两声点了点头,就这么走了,随后商队也被放行了。

        心惊胆颤的以桥终于也跟着过了关卡,正要问自家大师兄到底说了什么,一个一直在她身后的荣弥小伙子居然跳过来搭腔。

        “原来你就是顾说的那个妹妹,没想到你们俩还真是情人?”

        “哎?”

        “没事,我们的赫尔大神也是跟她的哥哥基鲁神结合,才生下了千千万万的鲁尔米人。所以在我们这里,妹妹与哥哥的结合,是最神圣的!赫尔女神祝福你们!”

        小伙子拐着奇怪的口音说得手舞足蹈,不过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但自从开始跟大梁国开始有交往,虽然生活更便利了,但妹妹们好像都不像以前那么爱哥哥了,像我的妹妹就不爱我……自从认识了顾,她就说要找个像他一样的男人,但我跟顾没有一点一样!为什么……要找一个跟我一点都不一样的!为什么!”

        “大师兄……“

        看着身边怨念逐渐蔓延的这位,以桥有些不知所措。

        以澍笑笑,“没办法,教他们说我的名字会变成奇怪的声音,所以只好这样。”

        对于顾以澍的忽略重点,以桥不为所动。

        又僵持一阵,以澍才无奈解释说,虽然荣弥跟大梁停战了,但荣弥人对大梁的好感可一点也不多。不过好在荣弥人又虔诚又传统,所以听到这套说辞他们大多会是这种反应。说完眼神就瞥向已经开始呼唤自己妹妹名字的那个荣弥小伙子。

        “扎尔密克里提·伊顿,桥,你可以叫我扎克,我的家人都叫我扎克!”

        聊了一阵,以桥就跟这个扎克混熟了,或者说这个扎克太容易混熟了。

        “神啊,你居然要在这个时候去雪山,居然还是去赫尔雪山。不不不,这个时候是不可以打扰女神沉睡的,否则好客的女神会留下你跟她一同沉睡。等到夏天女神会醒过来,但你就不会了!”

        在否定了从民间买到赫尔雪山的雪莲的可能性后,扎克又一次否定了以桥亲自去雪山的计划。

        “雪莲这种东西,你们大梁话叫什么,对‘可遇不可求’。就连天上的太阳为赫尔女神的容颜驻足的时候,也很少有人采到,更别说现在是月亮占领天空了。”

        有些着急的扎克,本来就不太标准的大梁话已经开始大范围走音。

        但旁边的以桥却沉默许久,小声道:“可我师兄等不了那么久。”

        ***

        贩布的商队要沿着荣弥的几个聚居地一路买过去,等他们来到交易的第一站代礼城的时候,扎克居然找来了一个老头子,说是给以桥的领路人。

        “我跟叔叔说过了,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扎克是商队领头人的侄子,“顾以前救了我们家,现在我要用生命来报答,神说每个人的一生都要经历一次这样的轮转,否则就无法体会神赐予我们活着的意义。”

        这面扎克刚慷慨激昂说完,那个领路人也不知说了什么,扎克听到一半脸就黑了。

        以桥不解地看向旁边的大师兄,良久,以澍才说道:“他说再有一个月就是荣弥最黑暗的日子,这个时候去爬雪山找雪莲,还不如直接找个木桩碰死,至少死的时候血会是热的。”

        不管怎样,以桥把之前郁家给的金子堆在老人面前时,那位老汉最后还是答应了。只不过又用三天买东买西,最后还买了两匹上了年纪的马用来驮买来的东西。按他的话说,也许他们死的时候老马还可以跑回来报个信,而且老的死了总比年轻的死了好。

        一路上领头的老头依旧时不时地念丧,扎克开始还会用开朗地反驳下,可等到后来他们越往雪山的方向走,气候越是恶劣,最后扎克终于也忍不住加入了劝以桥回心转意的队伍。

        “以桥,别再往前走了,等夏天来了的时候我们再来找,好吗?”

        顾以澍看着在火堆边瑟瑟发抖的以桥,几乎用恳求的语气说到。这是最靠近雪山的一间废屋了,也是他们最后一个转头的机会。

        他一直在等以桥知难而退。可一路上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感觉到,那个曾经全部都在自己掌控之中的以桥,一个眼神就能牵动的小丫头,正从他手中慢慢挣脱溜走。

        就像他的喜怒已经不再能左右以桥一样,即使现在连他说出的话也无法动摇她。

        以桥没有说话,扎克跟领路的老头已经蜷在火堆边睡着了。屋外偶尔卷起的夜风,撞得门板一阵乱响。许久,小丫头似乎就坐在火堆边睡着了。以澍叹气,将披在自己身上的一张毛毡盖在了以桥身上,见她睡得很沉就又让他躺在了自己腿上。

        就在他昏昏沉沉也要睡着的时候,躺在他腿上的以桥忽然用一个细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大师兄,你知道害怕的感觉吗?”

        以澍只是静静地听,自从以桥酒醉那晚,他就连师兄这个称谓也失去了;两个人中,他已经成为了被区别的那个。

        “我现在每天都很害怕,比大师兄你下山的时候还害怕,比晚上自己一个人还害怕。明明大师兄你就在身边,可我还是会害怕到发抖。一想到以飐会死掉……我就……”

        她话没说完,一滴眼泪就砸了下来。

        顾以澍看见以桥哭了,眼泪从一滴变成一行,悄无声息却震得他心疼。

        “以桥,师兄要跟你说件事……”

        他决定了,而且他也答应过,不会让以桥伤到自己,跟那个居然会让他觉得不甘心的师弟。

        “夏沧是骗你的,以飐根本不需要什么赫尔雪山的雪莲。”

        “大师兄,你在说什么?”

        以澍感觉膝上人已经僵住了。

        “夏沧这么说,无非是想支走你,因为以飐不想让你看到他……”

        提到那个字,他还是忌讳了。

        “大师兄,你究竟在说什么?”

        以桥觉得她听到的都不真实,想要起身,可恍惚中自己却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顾以澍将她拦在了怀里,一动不动,似乎等时间过了好久,才冲怀里的小丫头轻声道:

        “师兄陪你回濯洲。”

        “以飐说过,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那副模样,所以秋白会把他的骨灰送回濯洲。”

        “若是你不想回去,师兄可以陪你去找芫姨,或者去段芊那。”

        “总之,你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师兄都陪你。”

        “师兄会一直陪着你。”

        以澍边说边把手臂收得更紧,好像害怕怀里的以桥会忽然挣脱他,就此消失一样。

        他想,就让以桥痛快的哭一回吧。哭过了,哪怕再痛,也总有走出来的那天。

        只是原以为会爆发的以桥却不发一声,就僵僵地任由以澍抱着,像没有了生气的玩偶一般。

        很久很久,以澍忽然感觉胸口被以桥猛地一推,这一推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量。

        从以澍怀里跌落的以桥,没有转过头,只是背着身子说道:

        “大师兄,很晚了,睡吧。”

        说完就如同与世隔绝一般,将自己蒙在了毛毡中,蜷缩在火堆边,再没有任何动静。

        ***

        再醒过来的顾以澍,居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只不过他闻着屋子里还有迷香的余味,随行的马少了一匹而行李也少了一些。

        但最重要的是,以桥不见了。

        刚刚还算晴朗的天气,忽然吹起了一阵又一阵凛冽的寒风。

        以桥迷倒了屋里的三个人后,就拽着马一路往更靠近雪山的地方走去。

        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雪莲,然后,救活以飐。

        山脚的废屋已经看不见了,眼前的雪随着冷风乱转,分不清到底是地上的还是天上的。

        以桥紧了紧领口,每看见一块石头,她就要靠近去看看,看看石缝间有没有那朵她找的花。

        尽管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但她却一直想着,下一次也许就会找到。

        一定能找到。

        不知走了多久,以桥开始觉得每迈一步都像登一座山。

        山间的风忽然吼了一声,刮得她急忙闭上眼睛。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眼睛都可以被冻得冰凉,她不敢大口喘气,因为每次深呼吸一次,胸口都像被刀子刮过一遍一样。

        “这就是赫尔女神好客的方式吗?”以桥想起了之前扎克说过的话,说来她现在还真想睡一觉。

        “现在大师兄他们该醒了吧,要是以飐知道自己做的迷药有一天会用到大师兄身上,一定会在心里偷笑。”

        想到这儿以桥不由自主的一笑,不料又是一阵狂风乱作,身边的老马长嘶一声,前蹄一折整匹马也跟着翻了个儿,紧拽着马缰的以桥也被连带着拖出了一丈远。

        朦胧间,以桥本能地躲到了老马的马身下,想要避开一些刺骨的寒风。可不多时,她就感觉那老马似乎只有出的气却没有进的气了。

        “马儿啊马儿,看来赫尔女神要找你过去做客呢,恐怕一会她也要来请我了吧。”

        枕在马肚子上的以桥,四肢渐渐失去了知觉。

        身体上原本像被钝刀来回锯锉的钝痛感,也被轻飘飘的感觉取代了。

        到底过了多久了?以桥静静地想,她该起来继续去找雪莲了。

        可是她好累,累到哪怕很难受,也想就在原地睡一觉了。

        闭着眼睛的以桥忽然想起了被顾黎带回濯洲的第一天,那天她一进门以飐就蹦过来,又是拽她的辫子又是围着她笑。结果她一生气,就把以飐碰过的头发全割了,以至于后来好一阵以飐见到她都要绕好远。

        “原来他是怕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呀脚呀什么的,我一生气就把手脚也割了。”

        呵,哪有这样的笨蛋。

        接着她又想起某个晚上,她醒来却看见以飐坐在地上趴在床边,睡迷糊的以飐见她睁开眼睛,居然就迷迷糊糊地一边捂着她的眼睛,一边学大师兄摸着她的头再哄她入睡。

        “难道看不见人就分不出是谁了吗?可那是九岁,还是十岁的事了……”

        反正他从小就不可靠。

        她想起了好多东西,自从看过以飐给她的信,收到了以飐给她的东西,她就想起了许多。那些她生活的片段,原本好像全由大师兄贯穿的时光中,每一刻也都有他的痕迹。

        他说,将来就用从郁处霆那听来的秘方向郁家骗座院子吧,就挑筱州靠近岸边的地方。

        他说,大师兄早晚还是会被师父赶出门的,所以院子里还得给师兄留间房。

        他说,以澈跟以飏一个画画一个写书,章铎章绍俩人每年都偷卖他的药,只有小八一直傻傻地不懂藏私房钱;等将来住到了筱州,要把小八从濯洲弄出来,让他看院子,这样才住得安生,不过可不能让小八进厨房。

        他说,井灏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井叔更是个没正经的,芫姨跟他诉苦了,恐怕将来井灏娶媳妇的事他也得负责。

        她在意的事好像他都交代过。

        可他还说,他再也不想看见她为别的人掉眼泪,如果一定要掉眼泪,从今以后,就为他一个人掉好了。

        他说,他再也不想看见她被其他任何人骗,如果一定要被骗,从今以后,就被他一个人骗好了。

        因为,为他掉的眼泪,他一定会亲手擦干;

        被他骗而生的气,他一定会哄她一辈子来给她消气。

        此言既出,此生不移。

        ***

        冷风中的以桥,忽然感觉有眼泪从眼角滑落,眼泪一滴滴落到雪地上,融出一个又一个小洞。

        胸口还揣着他那封写满将来的信,可她却觉得那将来,看不见了。

        “你说过会等我回去。你若是骗我,我会很生气。”

        “你看到了吗,这些都是因为你才掉的眼泪,你说过会亲手擦干的眼泪。”

        “可你……在哪里?”

        “我在这儿,你在哪里?”

        “顾以飐,你这个骗到我哭,却又丢下我的……”混蛋……

        以桥终于睁不开眼睛了,没想到最后的景色竟是一片茫白。

        终于,连最后的疼痛也消失了。

        眼睛外感觉到的那片微弱的白光,渐渐变成了一条细线。

        风停了吗?为什么她听不见声音了。

        迷离中,以桥嘴角忽而勾出一丝笑意——

        “原来大师兄没有骗我,你这混蛋真的死了。”

        “死了也就算了,还非要我也如此才肯来见我……”

        “不过……”

        “总算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