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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香港往事

书籍名:《穿云情》    作者:青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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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房子是老房子,从前姬老爷子曾在山上置大宅,嘱我们搬进去住,但妈妈婉拒,说已经习惯。是啊,房子虽老,但很宽敞,法兰西座地钟永远摆在老位置,对面是那尊伴我长大的庞大的地球仪。还有厨房墙角妈妈替我量的身高记录,一点一滴,我想我们都舍不得。

        下了飞机疲倦已及,我进屋就倒在床上和衣而睡。半夜转醒,听到外头窸窣响,开灯,出去看见妈妈在书房收拾东西,我走上前:“回来之前不是已请人打扫,快去休息。”

        妈妈笑:“到我这把年纪,反而不像你们年轻人嗜睡。你看,许多旧物。”

        沉重的皮质转椅,拨盘电话,手表,钢笔……这间书房属于爸爸,纵然他走了这么多年,一切却都保持原样,像个纪念馆。

        我说:“你还惦记着他,是么?”

        “……我一直爱他。”

        我说:“那——后来为什么嫁给继父?”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我从未曾问出口。最初因为小,后来,是觉得御宫式钧对妈妈算得不错。

        妈妈在书桌后缓缓坐下,背着光,我似乎听见客厅里座钟滴答的摆声。“如果——”

        “过来。”妈妈道。

        我顺从的走过去。

        妈妈吐一口气,轻轻握住我的手,灯光下,我看见她鬓角隐约闪耀的一丝白光。

        “那时,式钧跟现在的真守一样,是姬家大少爷的总管,当然,彼时的大少爷是姬霄。两父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一本正经,沉默寡语,在你爸爸过世之前,我与他连话亦不曾多说两句。你爸走后第三年,他头任妻子离他而去,我碰见他醉酒,当时……因那天是你爸祭日,我也喝多了些,两个人不知怎么……本来过了也就算了,谁知意外有了小翼……老太爷一句话下来,他就娶了我。”

        我想了想:“有个人照顾你,也好。”

        妈妈似笑非笑:“照顾我?……不不,穿云,来,坐下,听我跟你讲段更上一代的故事。”

        事情追溯到上个世纪。

        那个时代初有三个年轻人,赤手空拳,但豪气冲天,命运让他们相遇,三个人决定联手创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们先在津巴布韦一家铜矿工作,后来又到坦桑尼亚小矿做事,其中有一个对地质矿学独有天份,不久后在小矿旁边发现了钻石冲击层矿床,于是坚信附近必有原生矿。

        所谓传奇,估计也只有那个年代才可能发生,就像世界名钻的出身,往往大多让人瞠目:“南非之星”拾于荒地,“库利南”被一个经理人员散步时用小刀挖出,“琼克尔”给小孩子当成漂亮的石头……

        经过五年寻找,其中两个赚钱当开销,而专心研究的那个也因劳累而疾病缠身,终于,在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他在路边被一颗石头绊倒——金刚石!执著终于有了收获,老天开始垂青他们,他们找到了原生管状矿床,有百万平方米,约摸储量五千万克拉……就像是一不小心跌进了上帝的钻石窟,财富滚滚而来,他们成立了后来大名鼎鼎世界排名的钻石公司——戴尔蒙;再后来,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回到欧洲;再后来,一个入狱,一个身亡……

        “入狱的那个,叫佩德罗;身亡的那个,是你的祖父,叶渊。”

        “我的——爷爷?”

        “终其一生,他都留在非洲,后来也死在那里。”

        “为什么死的?”

        “事后的说法是,佩德罗为了独吞钻石陷害你祖父与姬老爷子,你祖父为救姬老爷子而亡,后来老爷子复仇又把佩德罗送进了监狱。”

        “老爷子是第三个人。”

        “对,他的事迹用不着我多说了,全港人都知道:在美国发迹,娶妻,生子,把生意做到全球。”

        “但是,姬家在老爷子之前就早已煊赫了吧,他怎么会一个人到非洲?”

        “老爷子是姬家大佬口中的不肖子,叛出家门,后来衣锦还乡。”

        “……原来从那么远开始,我们就与姬家有渊源。”

        “是啊,要是叶渊生的是女儿,姬叶两家肯定早订亲家了。叶渊死后,姬老太爷把飞英带到香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刚好十七岁。”

        我想起那张合照:“你与爸爸是怎么认识的?”

        妈妈温柔的笑起来,像沉浸在回忆里,连皱褶也变得漂亮:“我与曼之同学,那年姬家大少爷归国举办派对,她拉着我去,就见到了你爸爸。”

        “哈哈,你俩一见钟情?”

        妈妈微笑。

        “真浪漫啊,”我向往的道:“我还没对谁一见钟情过呢。”

        “傻孩子。”

        “后来呢,后来你们一定过得很幸福吧?”

        “后来曼之未婚先孕,孩子是姬霄的,但姬霄却不肯娶她,老爷子大发雷霆,直到一年后,两人才举行婚礼。”

        “姬擎宇?”

        “嗯,过两年擎宙、擎月陆续出世了,我与你爸爸也结了婚,你与擎天是同年生的,还记得不?”

        “当然。”

        想到擎天,我心里不知怎么黯淡下去。

        他连着订婚、过年皆未出现,老爷子已经气得嚷嚷着要拿刀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在明白过来之前,我发现妈妈垂下了头。

        “妈妈?”<br  />


        她飞速抹了一下眼角,“时间不早了,快去睡吧。”

        “还没讲完呢!”

        “因为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讲错了。”

        妈妈有事瞒我。

        从最初她不要韩妈跟过来,现在又说不急着回去,我说:“那我在这儿找工作喽?”

        “好。”她应,又笑眯眯加句:“我在这儿牌搭子也多。”

        越发有问题。

        香港的冬季算不上冬季,中环那边香奈儿正在展出她的高级手工坊系列,皮草滚边的羊毛长大衣、刺绣保暖手筒包、金色蕾丝花纹装饰马靴……强开冷气不冷装冷,真是万丈闲情。我隔着橱窗一路逛来,转眼到了兰桂坊。

        镛记的溏心皮蛋是让人忘不了的美味,据说腌蛋的时间都要随季节调整,中文所谓可以意会、不可言传者也。

        到了大厅,服务生领我至一张小桌前坐下,我点了一碟腐乳、一碗白粥及两样小菜,当然少不了心心念念的皮蛋。

        服务生推荐来半只烧鹅,说镛记以烧鹅出名,我笑笑:“下次人多来吃。”他便也笑着张罗去了。

        边等边听座中人聊八卦,偶尔服务生不时插上两句。中国的餐桌文化真是与外国大不相同,人多不以嘈杂而引为热闹,何况终于可以不用再揣测日文,耳畔是久违的粤语。我笑着聆听,听说特首也常常来镛记吃饭啊?是的。清场吗?哪会呢。带保镖吗?带的,而且大家坐着一起吃。那真是亲民啊!说得是。

        正八得风生水起全民皆欢的时候,门外进来一老头,是那种老派生意人的道道儿,一件中式灰色对襟段褂,小立领,简简单单,却无比熨帖——哟,有人招呼,甘老板来了。

        老板姓甘,早年尚武,拳脚功夫了得,后来偃武修文,在报纸上写点小文章,墙上挂的那副“一砖腐乳无限爱,半碗白粥皆亲恩”即是他墨宝。

        他在我面前坐下,挂了笑:“小姐好久不见了。”

        “老板依然矍铄。”

        “不敢当。”

        我自读初中起认得他,彼时妈妈第一次带我上这儿吃饭,他对妈妈也是极尊敬的——老派人的风度有时很可爱,他对谁都很礼貌——他称妈妈为夫人,称我是小姐,混得熟了,我就说直接叫我名字得啦,可他总笑着摇头。

        “小姐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吧。”他说。

        “嗯。”

        “过冬的话,还是可以多回港住住的,不冷。”

        “是呀,这次我们就迟点回日本去。”

        “夫人在东瀛是否住得习惯?”

        我支颔,“虽然日本房子大,但……香港,当然是香港。”

        说完我俩哈哈大笑。

        “不过香港跟日本物价一样贵,”我接着说,“所以这段日子不能坐吃山空,等明天祭完爸爸后,我要开始找工作!”

        他眼里的笑意黯淡下来,那一瞬间闪过的情绪我甚至来不及抓清。

        “怎么啦?”哪儿说错了?

        “没有,”他轻轻吁口气,又恢复了平和:“真快,一晃眼……已经廿二年了。”

        阴历元月十一,天空不期然飘起了小雨,我和妈妈一身黑色,捧着含笑来到爸爸墓前。

        默默放了花朵和水果,我们静伫了一会,我怔怔望着墓碑上瓷烤的相片,目光下移,滑过爸爸的名字,生卒年月,在冰冷的尘封的大理石板块下,是他的骨灰。

        墓是双墓,也就是说,在他旁边的另一块大理石板盖下,以后,妈妈也……

        今朝是活生生的人,不知何日化成齑粉。

        我上前一步,握住妈妈的手。

        细细的雨晕湿了她的发,她一同看着墓碑,和小时候一样,揽住我肩膀。

        “二十二年了……”她似乎恍然地。

        而我,为着相同的这句,心漏跳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