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山河策

宠文网 > 武侠小说 > 山河策

45第四十四章 琴箫和

书籍名:《山河策》    作者:江一雪
    《山河策》章节: 45第四十四章 琴箫和,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晋愍帝元熙十二年,二月二十七。

        月上中天。

        琴声如水,泠泠的音符穿过肃杀的夜色,有着说不出的高寒。有夜枭一声凄鸣,扇动翅膀,从月下盘旋掠过,朔方城的温度也似乎随着琴声更降了下来。

        城下的驻守的武士们纷纷仰起脖颈,抱着枪凝神倾听。将军大帐之中,促膝议事的几位位将军一时停了下来,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谁在抚琴?”

        “如此琴声,”云渊抚掌笑道:“是简大夫吧!”

        “真好听,我这粗人都觉得好听,”桓野叹道:“就是听得我心酸。这曲子我怎么觉得耳熟?”

        顾琼微笑:“似乎是《杨柳枝》,凉州民歌,桓将军自然听过。子楚颇识音律,觉得如何?”

        奚子楚但笑不语。奚子楚人前一向冷峻,但他们平日相熟,私下并不太拘泥。

        云渊放下宗卷站起身来,兴致勃勃道:“一天下来,诸位也累了。夜深疲倦,不如稍作休憩,来听听琴吧!”

        这支凉州曲子用古琴弹出来,居然丝毫不滞涩,反而被洗净了俗气,如同荆门寒妇在古泉中沐浴之后披上兰衣蕙带,气质也变得高华起来。

        明月当空,月华如洗。几位将军纵马立在一处连绵的高岗,十步一支火把,百步之外是一处箭楼和一排箭垛,在黑夜里投下一处处阴影。琴声一起,枯燥疲倦地守夜的武士们一时间都忍不住一个激灵,像被一道冷泉从天空兜头淋了下来。

        音乐对人的感染是不分贵贱老幼的,哪怕不通音律,真正的音乐音符里传递的信息,也可以触动人们心底的弦。

        “柳枝垂,柳枝垂,黄河远去白云飞。白云飞尽雁南去,乡关万里何时归?”奚子楚低低吟诵,道:“这支《杨柳枝》,本是凉州民间曲调,分《折柳》、《河水》、《回云》三章,他此刻弹的是第一章《折柳》,意为表现行人离别故土的悲伤。凉州俗曲被他用古琴弹奏,略变音律、节奏放缓,反而孤高不少,更添悲意。”

        柳枝垂,柳枝垂,黄河远去白云飞。白云飞尽雁南去,乡关万里何时归?枯涩的琴声在夜色里沉沉断续,像故乡的梦掠过心头,听琴的人那沸腾的心似乎也慢慢地冷了下去。

        是啊,厌倦,那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对无穷无尽的杀伐、征战的厌倦。离别时幼子尚在襁褓,如今是否已总角?白发苍苍的老母是否依然健在,荆钗布裙的妻子见面还能否相识?黄沙百战穿金甲,征人离乡已经多少年?

        奚子楚的眼睛里也掠过一丝恍惚,他仰首凝望无边的夜色里凉州城的方向。

        什么时候烽火熄灭,离乡的少年可以放下金戈铁马,来握起心上人柔软的手?

        云渊慢慢皱起眉头:“太悲凉,容易军心涣散。大战之前,为何弹奏这样的曲子?”

        他话音未落,又听到一阵箫声,跟上了琴声的节奏。

        此时已是第二章《河水》,箫声一起,琴声停了下来,抚琴的人似乎在听箫中之意。

        《河水》是行人哀叹征战之苦,比起《折柳》,本身就悲烈一些。箫声咽,箫声本是悲凉的曲调,而吹奏者略去曲调中多余的变化,清冽低回,偏偏吹出了悲壮的意境。

        柳枝垂,柳枝垂,黄河远去白云飞。白云飞尽雁南去,乡关万里何时归?黄河浪涛滚滚东去,卷去千年的泥沙,却卷不去千百年不曾断续的狼烟。浑浊的河水倒映着历史的苍茫照影,大风里传来悲凉的胡笳。

        水深激激,芦苇冥冥,千百年来每一场战争中守卫者们留下的白骨,在河水泥沙下累累叠加。为何不能归,因为那些不灭英魂永远埋骨在河水之畔,战士的头颅被践踏在铁蹄之下!那些还活着的同伴啊,你们是否记得兄弟的血?是否还记得父老的期盼、妻子的骄傲,与自己踏上征途、许下誓言之时的意气风发?

        ——不破楼兰终不还,任他黄沙百战穿金甲!

        琴声忽然又起。河水东逝尽,在苍黄的水天尽头,长风卷起了飞云,变成了《回风》,是《杨柳枝》行人倾诉别情的终章。

        琴箫终于合奏。

        抚琴的人琴意本来枯寒,风骨过瘦,而他技艺高超,更是极少有人可以附和得上。而箫声清冽浑厚,琴箫相和的时候,却丝毫不曾让人觉得突兀。箫声若不解琴意,就无从相和,琴音不解箫意,就无从追从。琴声寒,箫声厚,此时就像山与水的倒映与交融,丝丝入扣。

        清音渺渺,如怨如慕,似怀远人,清雅中别有一种峭拔,众人一时听得出神。

        云渊击节笑道:“这是太傅。太傅一支紫竹箫,可谓名动凉州啊!”

        奚子楚回过神来,不置可否道:“简大夫悲而不壮、太傅悲而且壮,风致不同,或许是太傅稍胜一筹。真若论技艺,简大夫以古琴奏俗乐,犹有高古之境,则稍居其上,倒不负国手之名。”

        云渊挑了挑眉,笑着看他一眼。

        顾琼叹道:“双凤雏,双凤雏,琴箫合奏,宛如天成啊!”

        诸位将军一时叹息,奚子楚淡淡接口:“大战当前,这些靡靡之音还是少听为妙。”

        “子楚说的不无道理。”云渊望向琴箫之声飞来的方向,慢慢道:“我记得当日伐梁之时,阳谷关上,简大夫在城头焚香抚琴、诱你我入縠,也是太傅与他合奏,弹了一曲什么《雪月四弄》。当时太傅怎么说?”

        那是在攻打阳谷关的时候,云渊、奚子楚、王览三人深夜巡营,听阳谷关上简歌弹奏一曲《雪月四弄》,王览与他合奏,并且识破了他拖延时间、趁机发兵偷袭的计谋。

        那是他们第一次与简歌交手。那曲《雪月》过于阴郁孤寒,太傅当时说:“大敌当前,这种琴声,是亡国之音啊。”

  />
        同样的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不同的曲子,依旧孤寒的琴声。

        云渊慢慢道:“尽管有太傅箫声冲和,但这琴音,总让我感觉不舒服。”

        大战在即,难免有各种顾虑。奚子楚皱眉道:“我这就派人去阻止他,不要再弹了!”

        “不必。”云渊摇摇手,笑道:“抚琴是雅事,不可冒犯。再说,国之存亡与琴声又有什么关系,这么做,倒显得我们这群身经百战的将军们心胸狭窄了。”

        琴声突然停了。

        最后一个音符袅袅消散在夜空,简歌放下抚琴的手,竹节一般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他自言自语般道:“自阳谷关之后,再不曾与太傅合奏了。”

        帐外的人轻叹:“当日一别,在下也不曾想到还有与大夫琴箫合奏之机。”

        那一次的琴箫合奏,其实是杀机四伏的机锋,琴与箫,都只是阴谋的道具。但杀机四伏中,琴箫却乍然相遇,谁也不曾料到寂寞的国手突遇知音,居然是在这样的算计之下。

        惊鸿一现。

        针锋相对的局中,擦肩而过的知音者有没有过淡淡的遗憾?

        “帐外夜深寒重,太傅为何不进来说话?”

        帐外的人轻笑:“览夜不能寐,外出闲游,闻得大夫琴声绝妙,才忍不住吹箫相和。琴箫达意便好,何必面谈?”

        营帐之外,太傅在月下盘膝而坐,一身白衣似乎要与月光相溶。

        “琴箫相和,应该是在青崖白鹿间、在出岫白云下,有山水清音的应和。”琴师清幽的声音从帐中传出,他轻叹:“不染世俗,不沾尘埃,这才是音乐的灵魂。”

        “音乐从来不应该是杀伐的工具,不应该沾上鲜血的味道。”帐外的人叹息应和:“物我两忘之心、天人合一之境,才是音乐的本心。”

        所谓知音。

        帐中人的眼睛里亮过一丝淡淡的光华,声音却有一丝疲惫:“我的音乐,却总是被阴谋污染和利用。”

        从踏入梁国宫廷的那一霎那,他的音乐就注定是与音乐和阴谋并存。

        他慢慢道:“所以我很少抚琴,因为琴声太过阴寒,那不是真正的琴音。”

        “所以我也很少吹箫。箫声锋芒太露,就失了本真。”

        两人突然都不再说话。

        这两句,正是当日阳谷关下两个人互相讽刺的话——

        “阁下箫技了得,只可惜箫声里锋芒逼人,难以掩饰;难道阁下不知,锐锋易折?”

        “足下琴艺堪称国手,可惜阴郁孤寒之气太甚,压过了本调的清幽;难道足下不知,寒极则脆?”

        月光溶溶,荒原的风吹彻了夜色,自然的声音从天地间渗透,细细簌簌,倏倏忽忽。没有俗尘的湮没、没有人工的矫饰,这是最本真最伟大的音乐,天籁。

        帐内帐外的人都抬起头,一个望向天空的明月,一个望向穿过帘窗的月光。两人看不到对方脸上,同时地会心一笑。

        帐中人的声音传出来:“这样的月色之下,太傅的箫声似乎柔和很多,不再锋芒毕露了。”

        王览微微一笑,眼神闪了一闪,一字一顿道:“可惜大夫的琴声,却依旧阴寒。”

        帐中突然无声。王览慢慢道:“大夫胸中究竟是什么块垒,难道至今尚未浇灭?”

        帐中人寂然无语,王览却不退让:“亡国之恨,故国之思?还是,别有怀抱?”

        他步步紧逼:“据说大夫为解决朔方将士饮水之患,多日来四处勘察,用机械妙术取水运送,造福了不少营地。如果不是大夫误闯中军将军大帐,在下还不知道大夫原来如此思虑周全。大夫机械之术实在妙绝,据说日常无事,便以制作木鸟为乐,几可乱真,多是青隼,还送了不少给朔方孩童。大夫莫非对青隼格外偏好?”

        却没有人回答。

        两人一时寂然无声。久久,帐中人抚动琴弦,声音有丝微不可察的怅惘:“在下一生,所遇知音之人,太傅算是第二个。阳谷关一别,在下偶尔会想,这样的琴箫相和,如果不是在战场,而是在山水世外,那又是什么样的情景?可是尽管在下来到凉州,却似乎再也没有这样的时机了。”

        他们最直接的会面,无非三次。一次阳谷关下,一次王览深夜拜访,一次便是现在。前两次双方都是各怀心思,这一次,算是最纯粹的以音会友了。

        如果是“友”的话。

        王览没有说话,简歌继续道:“太傅心思细密,在下叹服。太傅眼中的在下步步别有用心,也许正是知音之人,才能把在下看得如此透彻?如果在下计算得不错,今日之后,太傅也会感叹今日这场琴箫相和也是别有用心了。知音,知音啊……”

        他的话模棱两可,很模糊,王览心头一动,脑海中有一抹模糊的光一闪而逝,却来不及抓住。

        夜色浓重起来,明月也要沉了下去。虎贲大营万籁俱寂,偶尔辎重营传来几声犬吠,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秩序之下。

        帐中铮铮几声单调的音符飞出来:“在下一生,音乐都被阴谋所制。真希望有一天,可以让太傅一聆在下发自本心的琴声啊……”

        王览一怔的瞬间,突然听到剧烈的犬吠,安静的军犬好像突然被惊动,马槽的战马也开始不安咆哮。这里是中军营帐,远处的前锋军营突然一阵骚动,朔方城门的方向,驻地火把一时间长龙一般亮了起来。

        是马蹄声,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闷雷一般从东方滚来过来!

        王览不是武士,没有那么好的耳力,他听到军队行进声音的时候,说明大队人马已经近在咫尺了。

        王览忽地立起,一队挎刀武士立刻上前来,王览大喝:“传令军校何在?前方怎么回事?”

        传令军校飞马前来,滚身下马:“是凉州来的援军,奉公子之命急兵赶来,正要入城!”

        朔方城下。

        大军兵临城下,高大的朔方城墙之上,守城将军严密盘查。

        “来者何人?”

        “凉州援军,奉公子怀璧之命前来!”

        “可有兵符?”

        “有公子亲持虎符为凭!”

        为首的将军大声回应,双手呈上兵符,由朔方城中出来的一名武士转呈给将军。

        那是公子亲持的虎贲兵符无疑。青铜虎符的脚下多出蟠龙云纹,龙眼是一枚冷光逼人的紫晶。兵符色泽古旧,隐隐呈现暗红,不知被多少代嬴氏的领导者摩挲得光滑,浸泡了多少人的血。虎符背面是龙飞凤舞一枚大字——嬴。

        正与朔方兵符相合。

        公子亲笔书信已经传至朔方,说援军近日便到。

        将军挥臂大喝:“开城门!”

        而此时,羌胡大营。

        深沉的夜色里,安静得几乎没有人声。没有值夜打瞌睡的士兵,没有来回巡营的武士,甚至火把都没有几支。

        急促的脚步在黑暗中沉闷地震响,像隐隐的滚雷。空气沉闷地紧绷。

        左贤王大帐之中,本是歇息的时刻。

        左贤王一身皮甲胡服,全副武装。他盘膝而坐在案侧,对面便是晏仲玄,同样全副皮甲,腰悬弯刀。晏仲玄的脸色有些紧绷,左贤王却神色淡淡,波澜不惊。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晏仲玄放下手中的竹简:“这一章,是《九州武备志》第三十七卷六章,《始计》。”

        他顿了一顿:“是第三十八卷六章。”

        左贤王喜读兵书,但对中州语言了解得却比较吃力,所以每日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让晏仲玄为他解读一段,除非万不得已,不曾间断。

        左贤王淡淡道:“晏将军,不必紧张。”

        晏仲玄苦笑一下:“是。”

        左贤王神色不动,微笑道:“将军今日讲的这一段,本王之前倒是读过。战争胜负的可能,在于五个方面——道、天、地、将、法。道者,乃是百姓与君主同心同德,可以同生共死,而不惧凶险。天者,乃是昼夜、寒暑、时令之变化,所谓天时。地者,乃是距离之远近、地势之险易、生地与死地,所谓地利。将者,乃是将帅应有之智谋、信誉、仁义、勇决与威严。法者,乃是军队之排布,将帅之任命、辎重粮草之供给也。不知是否正确?”

        深沉的夜色里,天空突然大亮!

        朔方城的方向,一瞬间忽然灿烂如白昼。

        那是烟花!

        晏仲玄放下宗卷,呼地立起,低声道:“烟花为信,到了!”

        一阵冷风掀开了大帐门帘,左贤王站了起来,握起放在案上的长弓,大步走了出去:“传我军令,大军戒备!”

        一队全副皮甲的胡服武士早已等候门外,齐声领命,迅速散开。

        左贤王挽弓对着夜空一箭射出,长箭带着火光冲向天空,箭声呼啸,陡然炸裂。

        几乎是在呼应火箭的炸裂,沉寂的羌胡大营之中,无数的火把同时点燃,一齐举向天空,霎时间夜空通明。

        暗处排得整整齐齐的铁骑兵阵被照得纤毫毕现,丛林一般的□□冷光烁月,山垛一般的骑射手已经挽起长弓!

        像燕支山突然崩塌,冲锋的大喝一时间震动了朔方大地,羌胡铁骑像大潮一般向朔方城卷了过去,伴随着席卷城池的箭雨与火光,与城中骤然倒戈的呼喝声顿时呼应。

        左贤王大喝:“攻城!”

        朔方城在咆哮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