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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鼓声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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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虞兮虞兮奈若何

书籍名:《上海·鼓声迟》    作者: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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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云逸常常想,如果那天她也没有接之城的电话,如今他们会是什么样?

        或者,如果早知道之后的事情,那天,她还会不会接他的电话?

        想了很久,答案竟然是肯定的。无论如何,她都舍不得中间那些时光。也许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贪恋眼前的好,哪怕预支以后的悲伤。

        比如许多人都会办的信用卡。刷到爆,只为眼前欢笑。

        那天一切都很平常,她之前给姑姑打了个电话,聊了一些家常之后,她问了一句,爷爷最近怎么样?

        自己在心里游说自己:不不,跟之城没关系,她作为晚辈,问候一下爷爷是应有的礼貌。但是也明白,爷爷好不好,大概都是与这个人有关。

        果然姑姑说,老头儿身体没什么,就是生气,他想撮合你七叔跟曾薇,结果碰了个软钉子。

        云逸故意淡淡问了一句,哦?曾薇不同意?

        姑姑说,曾薇想必是同意的,你没看前一阵子她跟着跑?这边你七叔含含糊糊,意思不太想定,你爷爷也没敢再问那边的话。说起来这边是都看上了曾薇,模样家境都般配,性格也温柔,又是个律师,她哥呢,在法院,上一回也帮了大忙,将来一定很尽心,就不知道你七叔犯了什么邪性——都三十的人了,也没见他有别的什么人哪,你帮着问问他?

        云逸笑着说,我怎么问?跟他再聊得来,他也不会跟我说这些啊——况且我想着,他也就是不好意思答应太快罢了,新媳妇上轿还要先哭一场呢。

        姑姑也忍不住笑了,说,他一个大男人,什么新媳妇上轿?你懂的不少!

        夜里之城打电话过来。凌晨一点,宿舍人都睡了,她本来想摁掉,犹豫一阵子,还是接了。

        他问她的近况,身体学习等等,她一一回答。无关痛痒地说了一阵子,他问,丫头,你还在生我的气?云逸不说话,他又说,你要体谅我。云逸轻轻笑了一下。

        体谅。

        之城沉默很久,说,其实小云,我是个不会关心人的人,你知道?云逸轻轻嗯了一声,他是家中老幺,就算会关心人也有限。

        之城接着说,我知道,很多细节,我注意不到,有时候想起来了,就会做一些事情,很多时候都想不来——可是小云,对你,我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这么想对一个人好,真的。

        夜那么静,电话里他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

        他说,所以丫头,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跟你,跟你和你四叔一样。

        他说,可是我不敢,我觉得自己奢求太多了,往往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会一个一个的离开我。中间隔了一大段的沉默,他忽然说,小云,我现在只有你了,你知道吗丫头,你是我最后的依靠。

        他总是这样,忽然之间,说出一些惊动的话。

        他对她好,关心她,她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说,她就总是不敢相信,把他的细致归结为性格,对自己说,或者他对人人都是这样呢?他又没说过,你是不一样的。

        从前曾经跟他抱怨,从来都是她在诉说,从来不见他脆弱过,说不公平。他总是哈哈笑,说,诶丫头,我是个男人也!想想看,我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跟你一个黄毛丫头诉苦……

        如今终于看到他的脆弱,才发现,真的见到,情何以堪。

        而他在那边,长久地沉默,然后忽然笑着说,别哭了丫头,来,我给你唱歌罢。

        他就在那边轻轻地唱。

        让我拥抱你入梦,在我温暖的怀抱中,虽然明天要说再见,今夜仍为你守候;

        让我拥抱你入梦,在我温柔的歌声中,虽然声音已沙哑,依旧是最美的歌。

        唱着唱着,忘了短暂的拥有;

        唱着唱着,仿佛爱你到永久;

        玩火的孩子烫伤了手,让我紧握你的小拳头;

        爱哭的孩子不要难过,让我陪着你泪流……

        云逸咬住嘴唇,无声的哭泣让喉咙都火辣辣地疼起来。

        她想她的错,也在于忘了这是短暂的拥有,于是玩火,于是烫伤。可是他的疲惫和深情,在那一刻,哪怕是误会呢,也宁愿相信是真的。

        之城听到这便久久没有声音,于是轻声唤,小云?小云?

        她说,我在,我在听。鼻音浓重。

        他继续唱。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时候黯然凋零

        就算你的眼泪也留不住我

        如何可以忘记那样的时刻呢。你才二十刚过,深夜有安静的风,窗帘没有拉严,大玻璃窗外头暗蓝的天,闪烁的几颗星,远处山头上一盏灯,浮在苍茫里的橘色的花一样,你爱的人轻轻唱起那些歌。

        就算什么都不说。

        就算那一刻,他想起的,也许是他少年青涩的时候,白衣如雪的女孩子,欲说还休的爱情,或者,种种种种。

        云逸就一直,静静地流泪。

        过了多久他停下来,轻声说,小云,我要走了。

        她一惊,问,你去哪里?

        他说,英国。硕士时候的导师出去了,有个项目,邀请他过去。

        她问,多久?

        他说,半年。

        半年其实也不久。往常一个学期回涡城一次,也差不多是半年见一面,可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眼泪又涌上来。

        终于不忍心再跟他僵持。

        出国前之城要到江城,参加一个英文强化班。也不一定就是强化英文,云逸知道,有一部分原因,大概也是曾薇的事,家里迫得太紧。他这个人,始终觉得自己对家里亏欠良多,所以轻易不肯因为什么跟家人别扭。但是仔细想想,躲开也未必就是个好办法。

        就像她这么躲着之城,也不是办法。

        见了面她问之城,你喜欢曾薇姐姐么?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如果结婚的话,曾薇是个很合适的对象。

        他倒是坦诚的。云逸拿筷子拨着碗中的面,吃得很艰难。到最后之城吃完了,她还剩下半碗。他敲了敲她脑袋,说,浪费粮食!拨给我。

        云逸一愣,说,我吃过的……

        他说,没关系。自顾拨了过去,若无其事地吃掉。

        他做得那么自然,就像对家人那样的感觉。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感动。想,如果可以这样天长地久,就算不爱也是好的罢。那么何妨退一步,让这种亲近久一点,再久一点。

        想了许久,走到半路,终于说,你这么出去,曾薇姐姐会很尴尬的。

        他抬头,问,那你说,怎么办?

        她咬住嘴唇,鼓足勇气看着他,说,结婚也好啊,你自己也说,曾薇姐姐是个很好的对象。

        之城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拍她。傻丫头。他笑,说,小云啊小云,你这个傻丫头,你说,天底下还有比你更傻的人么?

        她瞪她一眼,撇撇嘴,说,我哪里傻了?

        他把她的头发揉乱,说,不许瞪我,不许顶嘴,我说你傻你就傻。

        她在底下嘀咕,暴君。

        之城听到了,大笑,说,我就是暴君,我是路易十四,怎么样?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云逸翻翻白眼,不理他。这个人是疯了。

        那一阵子再不跟他别扭,他说什么,她都微笑着听。培训的同时要整理一些□□需要的材料,云逸就帮着他做,她倒是头一回接触这些东西,原先觉得自己英语还凑合,哪想真正要用起来还是差了很多。

        有时候手上忙着,忽然抬头,看见他坐在那里,咬着嘴唇沉思,有一种孩子一样的稚气和认真。那样看着,心里就有宁静的欢喜。他也抽烟,想抽烟的时候会提前问一声,我可以抽烟的,啊?叫人不忍心拒绝。他抽一种蓝盒子的江城,闻起来其实有一点甜。有一次出去吃饭,吃到一半,忽然说,我们换换位置。云逸同他换了,他说,对面那个人抽烟,我怕熏着你。然后大笑,说,虽然我也抽,不过,别人就不行。

        云逸就低下头,微笑。

        或者平静地讲起来过去之后的生活安排,说着说着,云逸眼圈就红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你这两年,眼泪加起来比以前十几年都多。

        之城笑她,眼泪包。又说,傻丫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自己想一想,也觉得好笑。

        那一段时间也快,转眼即是行期。之城从涡城走,虽然是周末,云逸觉得不便送,也没有回去。

        她在宿舍里接到他的电话,说马上要去机场了,曾薇等人去送他。云逸含笑说,一路顺风。之城说,笨丫头,坐飞机要说一路平安。她笑,说,那一路平安。他在那边说,过去若是可以上网,还是可以常常联络的。她平静地应着。之城最后笑说,哎呀,我还以为你今天会哭得稀里哗啦的。她说,胡说,我干吗要哭,我才不会哭呢。

        那边嗯了一声,问,小云,你们学校是不是新设了一些特殊奖学金?云逸奇道,什么?没听说啊。那边大笑,说,就是啊,丫头,你那么嘴硬有什么好处?还会有人给你发奖么?

        云逸咬着嘴唇。这个人,这个人。

        挂了电话在宿舍坐了良久,自己出去逛街。晚上回来,仍是一个人。到了一杯水,递到嘴边,才忽然明白过来似的,失声痛哭。

        那时候她已经过了六级,刚好可以参加口语考试,就报了名,有一点没一点地复习着。等考完口语,也差不多快要期末了。

        中间有一次外宾来访,学校选了十几个口语好的人过去座谈。云逸也就跟着去了,在座谈现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乌黑长直发,雪白皮肤,极其挺拔的姿态,娴熟地与外宾交谈。想了想,是老万的师妹。有一阵子没见她,不知道她和那男孩子是否还在一起,但是看起来,如今的状态不错。

        云逸忍不住在心里赞她。敢爱敢恨的女孩子都是可爱的,哪怕受了伤呢,立时也就恢复了。真叫人羡慕。

        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勇敢,但很快就知道,缺乏勇气到了什么程度。

        那天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了,那边说,张云逸么?我在你学校外面,我想和你聊聊,你有没有时间?

        是曾薇的声音。

        曾薇叫她张云逸。

        云逸心里微微的一麻,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是嘴上故意问,你是?

        那边说,我是曾薇。

        她咬一咬嘴唇,说,好。

        地点约在曾薇住的宾馆。云逸走到一半才觉得似乎不妥,分明是曾薇约的她,如今岂不是变成她自己送上门了?可是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她不愿在学校附近,总觉得其中的是非,不能为人所知。宾馆就宾馆罢。

        曾薇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开了电脑在那边,她自己收拾衣服。见云逸过来,让了座,笑道,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聊聊,之城常常跟我提起你。

        云逸就微笑,不知道说什么。她心里是明白的,倘若这是两个人的交锋,那么她还没出手,就已经落了下风。曾薇当着她,那么亲切地说“之城”如何如何,她可怎么说呢?说,七叔如何如何?

        她坐着,礼貌地微笑。

        曾薇开门见山,说,张云逸,其实我跟你,也就只能聊沈之城了罢。她笑笑,接着说,我是个直接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

        这也是实话。她既然叫她张云逸,大约也没有准备温情脉脉地客套。云逸也笑了笑,道,曾薇姐姐要说什么事?

        她是习惯性地礼貌,之前叫过姐姐,如今总不好意思改口叫曾薇,何况她总归长了自己将近十岁。

        曾薇道,前一阵子的事,你听说了罢?云逸心里知道她指的大约是两人的婚事,于是笑笑,没说什么。曾薇接着说,我和之城从小就认识,高中开始谈了一阵子,所以也很了解他。他这个人,很单纯,应该说,太单纯,太天真。

        云逸微笑,道,我有时候倒觉得,他还是圆滑了点,太会讲话。

        曾薇笑笑,可能是你年龄的原因,看法不一样,坦白说,我欣赏的,也就是他的这种单纯,可是你以后就会知道,出了校园,进了社会,这种单纯并不是优点,特别是,处在之城那个位置。

        云逸微笑不语。曾薇道,我和他家庭相似,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在那种背景下,要承担的责任,我明白的更多一点,所以我始终觉得,他需要一个成熟一点的,能帮助他的人。

        云逸不得不承认,曾薇说的都有道理,她也真的很了解之城。她想之城说的很对,如果他要结婚,曾薇是个很好的对象。如曾薇所说,两个人背景相若,知根知底,曾薇本人成熟,冷静,通达,最重要的是,她了解他,了解他之后,又很爱他。

        她忽然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十分可笑。之城临走的时候,她已经劝过他,不如结婚,那么此时,她坐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恍惚中曾薇的一句话刺进耳朵。

        曾薇说,说起来也很奇怪,之城一直吸引的,都是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云逸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看着她。曾薇笑笑,我说话直,措词不当的地方,你别见怪。

        云逸也笑了笑。还能说什么呢,人家都已经承认自己说话直了,那就是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况且,是她自己笨——她何苦被曾薇召之即来,坐在这里听她说,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原来都是自己蠢,自取其辱。

        曾薇又说,我们当初分手,是因为他大学的时候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子——现在他们还在联系,我这里有他们的邮件,曾经提过你。她站起来,去洗手间,说,我已经打开了,你想看的话,就看看。

        云逸木在那里,对自己说,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可是人已经站起来,手按在鼠标上,屏幕亮起来,目光滑过两三行,就看见自己的名字:张云逸。

        发信人是之城。

        他跟别人的邮件里提到她,说,张云逸。

        全身的血都冲到头上,耳朵里嗡嗡的声音。张云逸。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了出来。

        他一直叫她小云,甚至当着同院的医生,当着曾薇,都毫不避讳。小云,她一直以为他会永远这么称呼她,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可是对着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子,他却避讳了,她变成了冷冰冰的三个字,张云逸。

        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张云逸。

        江城十二月,树木叶子落尽,天色灰暗,黄色的风吹过脸颊,像锐利的刀子。一刀,再一刀。连痛的感觉都没有了。

        为什么所有的路边店都要那么大声地放音乐?她听到一家的音箱里一直唱,甜蜜,甜蜜,笑得多甜蜜……她也一直在笑,从看到那三个字开始,笑吟吟地走出来,笑吟吟地在路上。

        真是个荒谬的世界。

        她隐约还记得出来的时候,曾薇说,我见你的事,不要跟之城说。

        她竟然点头。好好好,我不说。好好好,我成全。

        大风从领子里灌进去,浑身都凉透。肩膀上两朵蓝色的小火苗,慢腾腾地灼烧,像打破一瓶红墨水,鲜红的液体,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蜿蜒流过去。淹死了蚂蚁。淹死了小虫子。叽叽的、细碎的哭叫,仓皇失措地逃窜,成千上万,在两条手臂里喧嚣。

        就那么走回学校。

        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别人打招呼。

        晚上所有人都睡了,她只是睡不着。死死盯着天花板,满目的白,浮在黑暗里,像一个惨淡的微笑。或者医院。医院,他穿着白大褂,温润如玉。他揉她的头发,说,傻丫头。他把手轻轻搭在她头顶,说,你放心。他站下来,回头问,你怕失去什么?我?他看着她,说,你记住,除非你嫌我烦了。他说,我的小云,我的小云。他说,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跟你陌如路人。他说,小云,你是我最后的依靠。

        他跟别人说,张云逸。

        他说,你要体谅我。

        呵,体谅。

        他原本也就没承诺过什么。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

        她的手里攥着一样东西,冰冷的,有锋锐的刃。死死地扣住。

        人如同死了一样的。那些燃烧的火苗从手腕慢慢地溢出来,红墨水打翻满地。该淹死的都淹死了,叫嚣声渐渐低下去。

        像下了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