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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书籍名:《芙蓉国》    作者:柯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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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铁汉的额头上横着三道深深的皱纹,长大的面孔比过去憔悴多了,却还有威严,他用混浊的声音讲道:"我们要求一视同仁。你们可以搬家,也要允许我们搬家。  "卢铁汉指了指左右及身后的人说道:"原来准备在干校安家立业,呆一辈子,大家从北京来的时候,  就把家具都带来了,现在,被分配到各地去工作,应该允许将自己原来带的家具带走。  "仇政委说:"你们的家具原来就都是公家的,不是属于你们个人的,  这次我们都移交河南地方了。"人群中又一片吵嚷,卢铁汉用他混浊的声音压平了嘈闹的吵嚷,  继续讲道:"我们的人也是公家的,公家的家具跟着公家的人,没有错误。我们到各地,  还是给公家工作,为什么不让我们带走?就是说移交,  我们也应该移交回北京农林牧业部,而不是移交在这里。"人群又一片吵嚷,  仇政委扭头冲驾驶室和卡车上的人挥了挥手,说:"熄火,下车,锁车门,把车撂在这里,随他们怎么办。"说着,  便领着簇拥他的人挤过拥挤的人群走了。

        闹嚷的人群顿时松懈下来,  看着一车用粗绳子左右上下扎好的家具物品空无一人地撂在这里,他们又都不知所措了。有人愤然嚷道:"上车把东西搬下来,检查一遍,有好多就是咱们农林牧业部的家具。"然而,  人们看着这辆草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像看着一头睡老虎一样,没有人敢动。慢慢就听见各种方案,  人群也像失去了漩涡出口的潮水一样慢慢向四面分散。范排长拉了拉米娜的手,  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咱们先去看望一下仇政委。"两个人穿过稠密而涣散的人群朝外走着,  那辆大卡车倒像是在监视这片人群一样,虎视眈眈地趴在那里。两个人穿过路边的一畦畦蔬菜,  见到一个穿军装的年轻战士,范排长向他打听了一下,随着战士的指示,  他们东一拐西一拐地进到了一排很宽敞的房子里。门口走来走去地聚着一些军人和地方干部,  范排长同米娜走进去,仇政委正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气呼呼地抽着烟,  一边抽烟一边想着什么。屋子挺大,挺空荡,水泥地有点阴潮,  四壁的白墙都留下曾经背靠家具的痕迹,一股潮湿的尘土气息像绿豆糕一样稠密地充满了房屋,窗开着,  看见窗外种着的丝瓜还爬着没有黄透的绿藤,黄绿相间的藤蔓与叶子遮出一个凉棚,  几根已经少绿多黄的老丝瓜直直弯弯地垂吊着,让人想到种马的生殖器,也让人想到熟食铺里挂的香肠。

        范排长向仇政委敬了个礼,仇政委眨着眼反应着,范排长报告道:"我是小范呀。"仇政委在一脸疲惫中露出一丝勉强的亲热,他招呼范排长坐下。  范排长又将米娜做了介绍:"她叫米娜,在北京教中学,我这次是同她一起回老家的,顺便看看首长。"仇政委瞄了一眼米娜,脸色和缓下来,呵呵地笑了:"是不是准备请我吃喜糖啊?  "范排长脸一红,挠了挠后脖颈说道:"有这个意思。"仇政委兴致显然好了一些,  让人再搬个椅子来,叫米娜坐下。门窗始终大敞开着,  他看着里里外外走动的人说道:"干校就要移交地方了,我也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范排长小心翼翼地说道:"看干校里挺乱的嘛!"仇政委挥了挥手:"可不是,干校一解散,人分到四面八方,  肯定是人心浮动啊。"

        范排长和仇政委谈着过去部队里的一些人事,说到干校现在的情况时,范排长说:"刚才看到干校里一大群人闹嚷嚷地,不知是干什么?"仇政委说:"我搬家,  他们拦着车不让走。"范排长明知故问:"为什么?"仇政委说:"无理取闹呗。  "停了一会儿,仇政委说:"干校把他们管了几年,他们早就不满意了,  这次带头闹事的不光有年轻干部,还有年纪比较大的干部。几年前都服服帖帖的,  现在一看干校编制要取消,他们又都分配了新工作,尾巴就翘起来了。里边有一个副部长叫卢铁汉,  一个部级领导,也在里边闹事。"范排长问:"他为什么闹?  "仇政委说:"还不是有牢骚,有不满,借题发挥呗。前不久,他老婆得破伤风死了,他肯定有想法,  把责任加在干校头上。"范排长和米娜互相看了一下,  范排长又问:"卢铁汉现在就一个人在干校?"仇政委说:"他还有个女儿跟着他。"这时,有五六个人快步走进来,  有事向仇政委请示,仇政委看了一下手表,说道:"你们先在干校转一转,  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米娜跟着范排长走了出来,范排长说:"你去看他吧。"米娜想了想,  说:"你跟我一块儿去吧。"范排长说:"也好,我送你过去。  "两个人走在阳光饱满的干校里,一派红土地懒洋洋地冒着热气,半黄半绿的杂草在路边修饰着水沟,  一畦一畦的菜地里大白菜十分肥硕,像一排排憨傻的小胖子,萝卜缨子绿中已经泛黄,  萝卜头露出泥土,白光光地招人现眼。走着问着,他们来到一排红砖房前,又问了问,  便找对了一个门。米娜用手轻轻敲了敲半开的房门,房间低矮阴暗,  听见里面有人说:"请进。"那混浊的声音确实是卢铁汉。她把门推大了一点,  阳光直筒筒地从门口跌到屋里,卢铁汉正在一张背靠墙的椅子上面对大门坐着,光亮照在他的脸上,  额头发出腊黄的光,他疑惑地看着米娜。米娜知道自己在逆光的幽暗中,  她先看清了卢铁汉身上的深蓝色衬衫,外边套着一件咖啡色的开身毛衣。卢铁汉没有辨认出米娜来,  他眨着凸起的大眼睛,似乎在等待对方开口。米娜听见身后范排长说:"你进去吧,敞开谈,时间还早。"听到范排长穿着解放球鞋的脚步很轻捷地离开了。

        她迈过门槛,落在了比外面低一截的房间地面上,说道:"卢部长,是我。  "卢铁汉先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接着也辨清了她的面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米娜说:"我是跟着别人一起来的,有别的事,顺便来看看你。"听到米娜平和的声音,  卢铁汉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他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左右看着,不知该如何接待米娜,  还是想到伸出手,米娜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卢铁汉的手还是那样粗大,也还暖烘,  更加粗糙生硬了,多少有点磨疼了她的手。卢铁汉放开她的手,  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请她坐。两个人坐下了,在他们中间隔着一个用破包装箱板钉起来的简陋茶几,  上面铺了几张白纸,还放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盘,搪瓷盘里倒扣着几个瓷茶杯。  卢铁汉问:"喝水吗?"米娜摇了摇头。坐在阴暗的屋子里,好像坐在一个很深的山洞里。  就这样静了几秒钟,卢铁汉问:"你这几年都挺好吗?"声音很沙哑地震动着过来。  米娜说:"后来,情况慢慢好起来了。"卢铁汉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说:"你的脸看不出来了。"米娜知道他是指自己脸上的伤痕,她微微一笑,  隐隐觉得两横三竖的伤痕还在脸上挂着,几年过去了,在如此阴暗的屋子里,的确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了。

        她觉得应该关心一下卢铁汉了,便问:"你挺好吗?"卢铁汉叹了口气,  说:"也好,也不好。"米娜问:"具体点说呢?"卢铁汉拿出香烟来,  叼上划着了火柴,慢慢摇灭火柴吐出烟来,说道:"夏天去北京检查了一次身体,有了点毛病。  "米娜问:"什么毛病?"卢铁汉说:"心脏。"米娜说:"还是要注意身体。其他情况呢?"卢铁汉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家庭也出了一点问题。"米娜已经知道底细,  她放平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卢铁汉说:"小龙的妈妈今年夏天在干校劳动被铁钉扎伤了脚,破伤风死了。"米娜没有再说话,等着卢铁汉往下说。  卢铁汉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说道:"干校算是熬过去了,马上就要分配到山西去工作。  "米娜问:"干什么?"卢铁汉说:"到一个地区管农业。"米娜说:"那还是你的本行嘛。  "卢铁汉点点头说:"是。"米娜说:"这还是挺好的情况嘛。"卢铁汉想了一下,  明确地点了点头,说:"是。"米娜再也找不到话题了。  卢铁汉满腹心事地一下一下抽着烟,在烟熏火燎中,米娜已经很难想象她和卢铁汉之间曾经有过的故事了,  卢铁汉明显地衰老了,像头粗皮多皱的老牛一样慢腾腾地在田里走着。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结束这个谈话,便说道:"我这次是准备结婚的。"卢铁汉抬起眼吃惊地看着她。  米娜说:"我是和他一起来的,他是我们学校原来军宣队的队长,姓范,老家在河南介修,这次是回他老家住了几天。"卢铁汉明白了,说:"那应该祝贺你。  "米娜说:"谢谢。"卢铁汉问:"他人呢?"米娜说:"去看他的老首长了,  他的老首长就是你们这儿军宣队的仇政委。"

        卢铁汉想了一下,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而后,想起什么,  站起身来在屋里左右张望着,说道:"你结婚,我应该有点表示。"米娜说:"不用了,  你的心意就是表示。"卢铁汉说:"精神有时要通过物质来表现。你等一下。"说着,  他走到了里间屋。米娜这才注意到,这是里外两间屋,外间屋放着一张方桌,一张长条桌,  一个两屉两门的小柜子,还有一张单人床,里间屋更暗一些,看不清有什么家具。  过了一会儿,卢铁汉摸摸索索地走了出来,将一个信封折叠地塞到米娜手中,  说:"这个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