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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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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书籍名:《芙蓉国》    作者:柯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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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几张大的图表,是自己画的刘堡村的三年规划,电气化,  水利化,山上种果树,各种各样的示意图,他也冷笑一声,将它们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扯得粉碎,堆在了自己的铺位上。唐北生说:"我帮你去烧了它。  "说着,就要跳下炕。卢小龙说:"明天再说吧,现在还怕什么?大伙先睡吧。  "几个人看着他说道:"你不睡?"唐北生看了看他头上的伤,又撩起他的衣袖,  摸着他胳膊上一道道被绳子勒出来的紫印,说道:"这些人真够狠的,我帮你热点水洗洗吧。"卢小龙说:"你们先睡吧,让我想想事。"

        他拉上窑洞门,站到院子里,看着星月下的刘堡村,  又扭头看了看女知青窑洞,想了想,走过去推开了门。窑洞里黑洞洞的,他摸索着拉开了电灯,  两三丈深的窑洞里空空荡荡,大通炕上只睡着鲁敏敏一个人。她没有脱衣服,也没有脱鞋,  就半斜不斜地趴在了自己的褥子上,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声。卢小龙走过去,脱掉她的鞋,  把她的脚搬正,放在了褥子上,鲁敏敏哼哼地呻吟着。卢小龙站了一会儿,拉灭灯,  退出了窑洞。满院的月光像白霜一样发亮,他抬起头,看见山高高地依靠着天。

        他走出院子,几上几下,来到了鲁敏敏向着月光哭喊狂笑的土崖上。  看着月光下的刘堡村和远处朦朦胧胧的河滩地,还有极远处公社方向、县城方向的稀疏灯火,  回想起几年来的经历,他第一次真正知道了什么是仇恨。

        第78章

        这是1971年初的一天,卢小龙推着自行车顶着刺骨的寒风,  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走完了三十里上坡路,来到深山峡谷中的寒山庄大队。凌晨,  头顶的天空露出一片铁青色,两边的山还都黑糊糊的,一条宽宽的土路将送他到这里之后,  继续灰龙似的爬向前方。远处两山相夹,把这条灰龙夹得看不见了,寒山庄大队部就在眼前。

        这是几间白灰墙的房子围起来的小院,在寒风中瑟瑟缩缩地卧在山脚下,  两边的山很高,院子很小,冷清得可怜。一阵狂风像呼啸的洪水从山谷中扑过来,  飞沙走石冲得房屋上的瓦片嗖嗖做响。一根鹿角般的树杈从空中落在房顶上,  连滚带跳掠过瓦片,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像山羊在房顶跑过。卢小龙推车来到院门口,  大门在风中呼嗒呼嗒响着,门上的绿漆已经斑驳脱落。门用铁链子挂着,没有上锁,  铁链被门牵动着哗啦啦响成一片。青砖门柱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寒山庄大队"几个红字,木牌没有钉牢,在风的鼓动中拍打着门柱乱响。卢小龙迟疑了一下,  伸手解开门上的铁链,风呼地一声将门兜开,很重地撞击在里面的房墙上。  卢小龙推着破旧的自行车进了院子,迎面是三间房,左右两侧各有一间,院门两边再各有一间,  七间小房的墙上都刷着白灰,围成一个寂寞冷清的小院。

        他放下车,在院子里转圈看了看,发现只有靠院门的一间房子门上有锁,  透过玻璃窗朝里看,有几张桌子、几个板凳,桌上有一部手摇电话机,其余的屋子都没有锁,有几间干脆就没有门,里面空洞洞地没有一件东西。他又转到大门口,  左右夹着大门的两间房子的外墙,一边有一扇小方窗,一边是水泥黑板,  黑板上写着一些粉笔字,关于召开计划生育会议的通知,关于让各生产小队统计新生人口的通知,  粉笔字模糊不清,落款时间已经是两个月以前了。站在院中,可以望见四面的大山,  一阵狂风呼啸着刮过,又一截拐杖粗细的枯枝从半空落到瓦顶上,跳了几下,  仙人指路般跳到院子外面,沙石嗖嗖地掠过房顶,让人想到日久天长瓦会被磨光。他从棉手套里伸出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沙土,将自行车靠墙放好,搂紧双臂,瑟缩着在院子里走动起来,  冻得实在顶不住了,就跑到一间空屋子里来回颠着脚,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

        几个月前的一个夜晚,  他将被迫分散到五个村的三十个知识青年──除了鲁继敏和贾若曦在公社卫生院未通知外──偷偷地集中到山凹里开了一个秘密会。  他告诉大家,他准备离开刘堡到外面流浪,要对中国农村做个广泛的社会调查。  他看着围坐在一起的二十多张面孔说道:"当初,我带着大家从北京来到这儿,  照理说我不该甩开大家自己走,可现在我留在这里只会连累大家,我走了,刘仁鑫的眼中钉没有了,  大家也能松快一点,希望大家在我走后相互多联系,多帮助。  "他又指着唐北生和大个子说道:"你们有什么事,还是多找唐北生和大个子商量。以后有机会,  你们还可以找找县革委知青办,要求再聚回到刘堡来。"停了一下,卢小龙又说:"不过,  那样可能又会成为刘仁鑫的眼中钉,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了,大家看着办吧。  "月亮在头顶的云中穿行着,时时露出弯弯的瘦脸,  二十多个人高高低低地围坐在土洼里沉默不语。有人问:"那你一个人怎么办呢?"卢小龙笑了笑,  说:"这两年我农活也学得差不多了,干什么不在农村混碗饭吃?我又会做豆腐,又会针灸,地里活、  场上活我都能干,我就一边找饭吃一边社会调查呗。"唐北生和大个子早已知道卢小龙的打算,这时对大家说:"卢小龙决心要去干他的事,大家就不用多操心了。  万一刘仁鑫派人来打听卢小龙的下落,大伙就都说不知道就行了。"

        想到要和这个集体分手,卢小龙多少有些难过,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  他是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骑上这辆他早已准备好的破车离开的。为了不惊动人,  只有唐北生一个人在漆黑一片中送他出了村口。临分手,  卢小龙又把鲁敏敏的事情向唐北生嘱托了一遍,就沿着一溜下坡路颠响着自行车骑走了。  他决心用一到两年的时间调查农村三百个生产大队,  调查的出发点就是一年前在北京听到的陕西插队知识青年孟克平的理论:农业生产落后的根本问题是人民公社体制问题。

        天渐渐亮了,刮了一夜的风似乎小了一些,卢小龙走到院子里,  远远近近的山看得比刚才清楚了,还是没有人来。他早就听说寒山庄大队下面有二十个生产小队,  三四十个自然村,最小的自然村只有一两户人,大队部就孤零零地盖在路边上,  往四面山上张望,几乎看不到一个村庄,真不知道这个大队如何领导。他走出院门,  看见自己夜里来的山路一路坡下去,像山屁股拖出的一条尾巴,  很快消失在两山相夹之中。回过头来才看清楚大门两边的白墙上写着"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风吹雨打,  红色的大字已经暗淡萎靡。在"农业学大寨"的"寨"字旁边,挂着一个绿色的邮政信箱,走过去一看,信箱上用白油漆写了两行小字,开箱时间:每月逢五、逢十。  想到这里五天来一次邮递员,他不能不感到新鲜,好像在与世隔绝的荒岛上发现了人烟。

        两边的大山静极了,山上有石有土,稀稀疏疏长着一些小树,  在寒风中乌七八糟地瑟缩着。他回到院子里,跺着脚走来走去,  这个人口分散的生产大队是他的社会调查必须包括的案例,他也可以直接跑到村里去,他有的是办法混口饭吃,  也有的是办法坐到炕头上和农民聊天,  只不过他想先从大队干部那里了解一下这里综合的情况:人口,劳力,生产小队的分布,土地面积,粮食产量,农民的收入,  几年乃至十几年来的发展变化。而且,现在是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  不和大队干部打招呼直接插到村里,弄不好会引来怀疑,增加麻烦。这样想着,他站住了,  突然看到院子里的一棵小树上吊着一截钢轨,树杈上卡着一根短粗的钢钎,他灵机一动,  望了望远近的高山峻岭,想到了古时的烽火台,也想到了鸡毛信的故事。日本鬼子来了,  放哨的放羊娃就将"消息树"放倒,这个山头的树放倒了,那边山头的人看见了,  也将"消息树"放倒,一棵树一棵树传递过去,就将日本鬼子进山的消息传遍了各个村庄。  他想了想,拿起了钢钎,虽然带着棉手套,还是觉出钢钎的冰冷,他抡起钢钎敲响了悬挂的钢轨,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山中传送得很远。他停了一会儿,谛听着远远近近的回声,  更有力地抡起钢钎,一下一下敲打着。

        钢轨像个报警的大钟将声音传向四方,敲累了,他停住,接着,  似乎听到迎面山上也传来了类似的声音。谛听了一会儿,知道那不是自己敲出来的回声,  眯着眼向声音的方向望去,在那边山顶上,背衬着太阳还没有升起的藕白色光亮,  有个蚂蚁般的小人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他又举起钢钎敲了三下,等自己敲的声音消失了,  那边的声音又传过来,也是三下。于是他笑了,将钢钎放回树杈上,在院子里加紧跑动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会敲来什么结果。跑一阵,  便从自行车把上挂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冷窝头,放到嘴里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咬下来。缺了两个门牙,  对付这么硬的窝头实在很困难,一不小心,湿润的嘴唇沾在冻窝头上,就要把皮粘掉一样。他拿起钢钎,将窝头垫在窗台的砖头上,一小块一小块敲下来,  再把硬梆梆的窝头块放到嘴里慢慢噙化咀嚼。这多少有点像吃冰块,冰化了,才有了玉米面的软香。  他一小块一小块地化着,嚼着,吃着,  冰凉的感觉带着玉米面窝头的香味经过喉咙输送到胃里,激起更强烈的饥饿感,胃口痉挛地疼痛起来,  那是需要源源不断的暖热食物来满足的,然而,他只能耐心地一块块噙化着,咀嚼着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