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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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终于注意到了女儿有心事, 胡萍舀了一口饺子汤喝下去,半垂着目光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就那些事呗, 也没什么可多想的。"父亲放下筷子搓搓手,两手八字张开扶着桌边,很大度地笑着教诲道:"人人都要接受磨练。"胡萍低下头神思恍惚地点点头。 父亲和蔼大度的笑容刺伤了她,眼泪从她眼中流了出来。
父亲的笑容似乎这时才消失, 因为胡萍看到落在眼前的父亲的目光中没有了刚才粉红艳亮的颜色,父亲说:"你到底因为什么难过?学校的事主要是呼昌盛他们负责,跟你又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只要解释清楚就没事了。"胡萍用手背擦去眼泪, 理了一下额前零乱的碎发,目光凝视着眼前,没说什么。父亲有点束手无策地看着她, 母亲在一旁哄劝道:"萍萍,再吃几个饺子吧。"胡萍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垂着目光说道:"我吃好了,你们接着吃吧,吃完我来收拾。"
晚上,一家三口都睡了,父母睡在南面的大房间里, 胡萍睡在朝北的小房间里,两个房间都有些拥挤零乱,中间隔着一个同样拥挤零乱的门厅。 正值北京夏日最炎热的日子,南北房子的门窗敞开着,寻求一点没有对通风的对通风。灯早已关了, 屋里一片黑暗,胡萍躺在小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北边是一家电影院, 月亮停在电影院的高墙上,露出一张憔悴的瘦脸,远远近近一片分辨不清的噪音, 嗡嗡嗡地添着夏日的闷热。她在凉席上翻来翻去,难以成眠。
门开着,挂着一方花布门帘,遮去了门的中段,留下上边的空缺, 可以看见门厅的房顶,下边的空缺在床上平躺着看过去,可以看到父母房间里的地面。 大概是不愿意细想北清大学里发生的事情, 她对眼前的情景在心不在焉中有了令她吃惊的细致观察。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一次吃饺子像今天这样心不在焉, 也从没有一次吃饺子像今天这样印象深刻。窗外偶尔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风溜进来,不觉凉意, 但见花布门帘轻微拂动。父母房间的窗外有路灯,做门帘的这块小花布微微透着亮, 天蓝的底色上有些绿叶红花,绿叶红花很碎小,眯起眼来凝视时, 使人想到浩渺的宇宙和铺满草莓及野花的草原。
已经后半夜了,听见父母那边双人床上响起较重的翻身声,接着, 隐隐听到父亲的声音:"太热了,不好睡。"又听到大蒲扇摇动的声音,一开始比较缓慢, 像是母亲躺在床上摇,接着,隐隐听到父亲在床上坐起来,趿拉上拖鞋的声音, 然后是一阵速度较快的烦躁的摇扇声,一听就是父亲接过了扇子,扇着满身的热汗。又接着, 听见父亲趿拉着拖鞋在房间里慢慢踱步的声音,又听到他在藤椅上坐下的吱嘎嘎的声音。这一次,蒲扇是一下一下慢而有力地摇了起来,偶尔还听到父亲用蒲扇拍打腿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听到了父母的说话声。床在门边贴墙放着,藤椅则背靠着窗, 胡萍听到较近的母亲和较远的父亲之间说话的声音,从自己床上,贴地可以看到父亲的小腿,看到一上一下时隐时现的蒲扇。父亲说:"我们光顾自己高兴了, 忘了多问问萍萍的事。"母亲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说:"她自己又不讲。"父亲摇着蒲扇扇着, 说道:"孩子大了,有自尊心。"母亲说:"现在是革命,不能讲小资产阶级自尊心。 "父亲用蒲扇拍了几下小腿,稍有些不满地说:"将心比心, 还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替她想想。"胡萍闭了一下眼,觉得眼睛潮湿了,同时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很小的年龄。
听到父亲从藤椅上站起来的声音,贴地望过去, 看见父亲在屋里慢慢走来走去,可以看见他胖胖的小腿正面来背面去。父亲站住了,又摇了几下蒲扇, 说道:"咱们的孩子又和别人家的孩子情况不太一样。"母亲唠叨地说道:"她自己并不知道。 "父亲说:"我们知道,所以我们更要照顾她的自尊心。 "母亲说:"是你光顾高兴自己的事了,忘了多关心她,这会儿又来教训我。"父亲使劲地摇了几下蒲扇, 蒲扇吱嘎吱嘎地轻微响着,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恼火地说道:"好了好了,不谈了,先睡觉。"
他走到门厅,听见他把蒲扇撂到门厅折叠桌上的轻微声响,然后进了卫生间。 胡萍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同时也能封住自己的耳朵,还是听到父亲打开水龙头、 搓毛巾拧毛巾的声音,水龙头关住了,听见父亲用毛巾擦脸、擦脖子、擦胳膊的声音。 天气如此闷热,父亲又如此烦躁,一定是很难受的。当胡萍放松了自己听觉的屏蔽后, 忽略了卫生间的门轻轻掩上的声音,耳朵便毫无遮拦地听到了父亲小便的声音。 她赶紧闭上眼,同时翻过身蒙蔽自己的听觉,眼前却出现了儿时骑在父亲脖颈上的情景。 父亲的脖颈粗粗的,热烘烘的,一股头油和热汗的气味蒸上来, 让她像一朵暖气流中的浮云,悠悠晃晃。为了继续蒙蔽听觉转移注意力,她又瞪大眼看着天花板,抓紧想事。
她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帮助呼昌盛渡过难关。她接着又想到, 这次呼昌盛政治上垮台,她受到的打击首先表现在生理上:月经又提前来了,而且又很汹涌, 此刻正让她两腿之间粘热难受。
第61章
马胜利这会儿在北清大学校园里走得既雄赳赳又很恭顺,走出了一派忠诚和勇敢。他旁边走着北清大学新来的军宣队正、副队长,正队长叫汪伦,很魁梧的个子, 副队长叫费静,是个挺苗条的军队女干部。当马胜利陪着他们穿越校园时, 两边的大字报栏上贴满了揭发、批判武克勤和呼昌盛的大字报、大标语,还有一些大联合、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1】的大字报、大标语。大字报区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兴旺发达,现在,虽然所有的大字报栏也都贴满着,却显出一派照章办事的气氛,都是军宣队、 工宣队统一安排下来的部署。这些官样文章既失了激情,又没了文采, 更没有势均力敌的辩论,也没了刺激人心的最新消息、特大新闻,一派"八股"气地霸占着校园, 寥寥落落地没有几个人观看。
马胜利一边走一边为"往昔峥嵘岁月稠"叹惋,从此再也没有"风雷动、旌旗奋"的风起云涌了,一切都是自上而下的统治了;同时,他又十分为自己侥幸, 他总算过了这个难关。数千人的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很快就把所有的武斗工事拆平了, 从两派手中收缴了几千支长矛棍棒,还有弓箭、枪支、弹药,两派的造反派组织均被解散,头头们都被关到学习班里学习、检查和交待。紧接着, 上面又派来了解放军宣传队,军宣队和工宣队组成了联合指挥部,最高负责人就是身边的这两位:汪队长和费队长。马胜利认清了形势,他从呼昌盛在毛主席面前痛哭中受到启发, 跑到联合指挥部对着汪伦、费静哭了个大雨滂沱。他揭发了呼昌盛大搞武斗、对抗工宣队的罪行, 又揭发了武克勤大搞派性、策划武斗、对抗工宣队的罪行。他说, 他早就觉得这样做不妥,但不敢对抗武克勤的专横指示,他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对工人阶级天生有感情, 他要配合军宣队、工宣队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边哭边用双拳猛力捶打自己的胸脯,悔恨不已。他对武克勤、呼昌盛对抗工宣队、军宣队的罪行咬牙切齿。
第一次到联合指挥部哭诉时,汪队长曾摆出一副十分平静的审查面孔看着他,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抵制他们的做法?"马胜利举起双拳捶着自己的两鬓, 他那发达的肌肉、猛烈的捶击使得汪队长、费副队长还有指挥部的其他几个头头都有些惊愕, 随后,他又一拳捶在面前的桌子上,将桌角捶裂,割破了手,鲜血淋漓。 他说:"我路线觉悟不高,以为跟着武克勤就是跟着毛主席。"他沉痛地长叹着, 将脸埋在手中弯腰低头蹲在地上。第一次痛哭之后,他拿出两页揭发材料, 上面记录着武克勤一些关键的部署和指示, 这份材料对于联合指挥部有理有力地解决掉北清大学的帮派势力、从而控制全校局势有重要意义。汪队长当时看了以后, 丰润的长白脸上露出一点信任的表情,他眯着一双水平细长的眼睛瞄了马胜利一下, 温和地说道:"对毛泽东思想忠不忠,看行动。"
第二次,马胜利又去联合指挥部,他没有嚎啕痛哭,但也显得心情十分沉重, 说着说着就两眼通红,抡起大拳捶自己的脸颊、肩膀、胸脯和大腿,捶得咚咚直响。 这一次他又交出关于武克勤的第二份揭发材料, 这里有武克勤关于如何用武斗手段消灭井岗山兵团、一统天下的指示讲话。穿着军装的汪队长看了看,放在桌上, 不露声色地看着他,问:"还有什么?"马胜利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摞关于呼昌盛的材料, 这是他曾经领导的专案组整的材料。汪队长接过去翻了前几页,脸上露出十分注意的表情,他将材料像翻书一样用拇指哗地弹过一遍,又显得并不十分注意地将材料放下, 很高大地坐在那里,审视地看着马胜利,说:"你这样做是对的。 "马胜利像受审的犯人一样屁股坐在凳子边,双肘撑在大腿上,弯腰低头身子前倾,极力要把自己坐得低矮,最后,他的头低得几乎贴地。他恨不能拜倒在地再大哭一场。正值傍晚, 汪队长背后的窗户透着一方光亮,屋子里显得很暗,马胜利趴在昏暗中, 感到汪队长高大地坐在光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