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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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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书籍名:《生逢1966》    作者:胡延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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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一再追问,照片上的人是谁,和拍照的人是什么关系,警惕性是很高的。有问题的底片片已经被剪掉扔进了废纸篓,还给陈瑞平的底片全部是剪得一截一截的。所有放到四寸的,都是瑞平认为最差的。他藏起了一张,那张特写面部占去了三分之一,动作上没有什么“越轨”,但是眼睛特别迷离,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回到弄堂就遇到了小妹,小妹正在弄堂口做手工,她正在拆纱头。小妹是用一个啤酒瓶盖子来拆的,她有本事能在一块纱头中找到一根关键的线,于是很快就能片刻将一块纱头变成了一团柔软的回丝。如今的小妹和当年在舞台上叱咤风云的红卫兵不是同一个人了,小妹很久没有打球,她的脸就由近乎黑色变得白净,丹凤眼在米白的脸上也就非常飘逸。她随随便便穿着一条家做的短裤,就和石库门里任何一个女孩没有什么两样。这样的小妹令瑞平有一种亲近的幻想。继而他的心就像是被咬一样的疼痛。

            当瑞平走过的时候,小妹正好将一团回丝放到一个大口袋中,一抬头,她就见到瑞平,就说:“瑞平,我还欠你一点东西。”瑞平就说:“没有什么欠的了。”说着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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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妹看了不忍心,将装纱头的饼干筒往边上一放,就对瑞平说:“跟我来吧。”小妹的家在亭子间里,大同坊的亭子间只有七个平方米,在瑞平家中,这样的亭子间是劳动大姐睡的。长脚阿蔡已经是长脚了,再加上小妹妈妈也不是一个矮人。小妹也有一米七四。七个平方如何居住三个人是很叫人奇怪的。瑞平以前一直没有到小妹的家去过。小妹的妈妈倒是经常要瑞平到前弄堂去玩,只是妈妈却不愿意,说是瑞平看见人家住这样差的房子,说不定会说些什么话扫人家的兴致。这天走上楼梯才知道,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阿蔡还搭上了一个小阁板。朝北的亭子间本来就很暗,搭上阁板之后,更显得暗了。阁板搭在长脚阿蔡夫妇的床上面,就像是集体宿舍的双层铺,上层稍稍狭了一点,房间里除了一只很陈旧的简易五斗橱,就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了。瑞平这才知道小妹一家几乎所有的事情全在弄堂里做。他在墙角见到了一块圆的胶木板,这就是他们吃饭的饭桌。

            小妹的妈妈在楼下的厨房里烧饭,小妹就将门掩上了。她脱下鞋,修长的身躯一下就上了阁楼,开始瑞平只能见到小妹几乎坐在自己的双脚之上,小妹的脚趾头是圆圆的,和蓓蓓不一样。然后小妹很灵活地在上面转了个身,探出头来,将一个很沉重的东西扔了出来。这是一个旅行袋,蓝色的,正是瑞平家中被抄家带走的那个,硬硬的里面全是书。小妹从阁板上跳下来,将拉链拉开了。瑞平一眼就看到了书里面有一些就是自己家的:《林海雪原》、《烈火金刚》、《红岩》、《青春之歌》、《欧阳海之歌》。“他们拿走了很多。”小妹说,将拉链拉到了头。在旅行袋另外一角变出了另外一些书:雨果的《九三年》,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茅盾的《腐蚀》,陈登科的《风雷》,艾明之的《火种》,还有《红楼梦》和《官场现形记》、《古文观止》。有一本书,被抄走是瑞平万分心疼的,现在小妹也从旅行袋里拿出来了。那就是苏联别莱里曼的《趣味物理学》。最后掏出来的是一本《资本论》,解放初期出版的竖排本,纸张已经发黄。

            这些书全部放在长脚阿蔡的床上,像是一座小山。小妹很认真地对瑞平说:“你可点清楚了,这是我还你的。从那天抄家开始,我就将这个旅行袋留下了。你家的书少了很多,《家》、《春》、《秋》没有了,《基度山恩仇记》没有了,《红与黑》没有了,《飘》没有了。

            “现在这些书就全还你了。还有是我在成都路上的那个废品回收站,用练习本和那个阿胡子换来的。这里还有几本,是图书馆的封条被撕开之后,很多的书在红卫兵手中流传,传到我这里,最后也没有人问我要,就放在里面了。以前我不能还你,怕还有人到你们家寻找罪证,又将它们全部拿了去。现在你妈妈厂里的人不会再来了。我想你看看书可以解解厌气,也不要一个人瞎想,反正也没有人到你们家革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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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你全部看过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古文观止》还读了不止一遍。只是《资本论》看不懂。”

            “谢谢你,小妹。”

            小妹的眼睛便近距离地直直看着瑞平,看得瑞平把头低下了去,小妹便把自己的眼睛看往一边。

            “这里也有一本《军队的女儿》,不过不是你家的。是我自己的。我送一本《军队的女儿》给蓓蓓作纪念不好吗?”小妹从枕头底下拿书来,现在已经不能买到这样的书了。

            “应该的。”瑞平嗫嚅着,小妹和蓓蓓到底是不一样的。小妹骨子里是一个一直在坚持什么的人。

            “我还有什么没有交代清楚的?没有,好。”看到瑞平摇摇头,小妹将旅行袋拎出门外,轻轻放下。“我们两清了。”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好像门槛就是一根分界线。小妹说话一向很简洁。瑞平很久以来的一些幻想现在正式结束。沉甸甸的旅行袋和空落落的心一起回到了家里。

            他不由自主走进小间,蓓蓓正等在对面。

            “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

            “你的魂到哪里去了?”

            “还在。”

            “我的照片呢?”

            “拿来了。”

            他们其实没有说话,是用眼睛和表情近乎哑语将这些意思表达出来的。瑞平背过身去,平静了一下自己。重新回身的时候,好像有了一点神采。他们并不希望这些天全是黑暗的,他失去了小妹,毕竟还有蓓蓓。

            他们年轻,血气方刚,当然少不更事。他们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傍晚西晒太阳收去了刺眼的光芒之后,他们决定开始延续自己的童年生活。小时候,他们是坐在一起玩,现在,他们不能坐在一起,就用四个眼睛来传递游戏。一张又一张,瑞平将照片给蓓蓓看。蓓蓓踮起脚,她有一点近视,便很着急,戴上了眼镜总算看得清楚一点了,于是伸出双手向他要。他点了点头。

            他们打牌。用两副牌来打。两面各人一副,陈瑞平很认真地发牌,对面汪蓓蓓也很认真地发另一副牌。为了表示公正,两个人全将牌高高举在手上,不时会出错牌,不时又会有赖皮,就像小时候一样。一方虎起了脸,另一方就掩着嘴吃吃的笑。在硬纸版上画上正字记录战绩。玩恹了,汪蓓蓓又拿出将在香港穿的衣服,穿给陈瑞平看。香港会有这样五颜六色的衣裳,很让他吃了一惊。怎么衣服可以有绿的红的还有这样“荤”的颜色?汪蓓蓓本来很会舞蹈,走的模样又很妖,是要让他笑一笑。箱子里的衣服,一次又一次地换,汪蓓蓓就不断变换姿势。四套衣服全穿完了。这哑剧受到了唯一的观众的热烈的无声的掌声。夜幕渐渐收去了夕阳的余晖。弄堂中想起了收音机的声音。他们开始讨论明天到什么地方去。因为明天其实是最后能自由支配的一天。硬板纸已经涂抹成了黑色,只好把练习簿上的纸撕下来用回型针夹在纸版上。江山已经红遍,上海其实没有多少地方是没有人的,已经没有一个地方没有警觉的眼睛。这是一场智力测验,正如以前在课堂上他们在老师面前角逐最高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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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瑞平举起的纸上写着:“碉堡”。

            汪蓓蓓掩口,极力让自己不笑,回写:“大便。”国民党一九四九年在上海建设的很多碉堡当年还没有拆掉,确实是个  “掩体”。后来大多被农民和过路人当作便溺的地方,就不能用来谈情说爱了。两人前仰后合地笑着,几乎透不过来气。

            汪蓓蓓写:“川沙海边”。

            陈瑞平知道那里。他们初中下乡劳动就是在那里。那里的人虽然少了一些,总没有无人的地方。加上那里是前线,保卫很严,生人去了,反而会引人注意。于是拚命摇手。

            汪蓓蓓又写:“外滩。”“人民广场。”“大光明电影院。”“思南路。”

            方案一个接着一个被否定了。其实,这些地方也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陈瑞平忽然明白了自己,原来,他们现在正在寻找的不是单纯相会的地方,而是一个“能做”的地方,“如今是生离死别,也不要顾那么多了。你们做过了没有?”外婆这样说的。这是一句人生的警句。

            对面不再在纸上写字了,汪蓓蓓的两只大眼睛很迟疑地看了陈瑞平一会,真正是一小会儿。女生是最能猜透男生心的。女生总是比男生更有果断,也更鲁莽,女生又往往不需要用言语来说明自己的想法。

            饥渴的人舌尖尝到了第一滴水,只会感到更渴。饥饿的人吃到了第一粒米饭,胃会饿得痉挛。谁叫他们已经有了第一次了呢?一把钥匙扔了过来。汪蓓蓓很细心地在钥匙上系了一根红色的绸带,像所有的女孩一样,她用的是一种娇憨的姿势,她的手举过了肩,软软地向后垂着,胸挺着,两只赤脚踮着一前一后像一张弓一样,试过几下,钥匙就飘荡着飞过来了,不过没有飞进窗户,在墙上撞了一下,幸好软软地落在了明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