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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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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书籍名:《生逢1966》    作者:胡延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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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用纸条联络,没有称呼,没有署名。

            “学校要交下学期的学杂费共三元五角。”

            “四元夹在书里。”

            “马桶下午已经倒过了。”

            “抽斗里有四十五个银圆,可以带着户口簿到银行去掉换人民币补贴家用。”

            “四十四元在此。有一枚外国银圆成色不好,不予掉换。”

            “这是本月零用钱五元。”

            “抽斗中出现蟑螂。买蟑螂药五角,交扫街费三角。”

            “一元钱还你。”……

            瑞平戴着红卫兵袖章出现在球场上,“篮革会”的人很不自然。他感到了弟兄们对自己的隔阂。这种隔阂是仅仅能意会的。例如小牛,在接到瑞平一个长传之后,狂奔到篮下,一个单手上篮,球没有进。以往,他总是很随便地举举手了事,现在,他要一本正经地走过来和瑞平说一句“对不起”,就像是和一个刚刚搭档的新手一起配合一样。打完了球,没有人再和瑞平多说什么,仅仅是一起到对过面店吃面而已。以往呼噜呼噜的声音中间,总有很多的笑声,现在没有了。没有人在冷落瑞平,瑞平却感到了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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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完球之后,黄老师对瑞平说:“陈瑞平,我有话要问你。”

            他们走到了体育办公室,心事重重的黄老师将门关上了。他满脸漆黑一声不吭地抽烟,然后就问:“有一件事你是不是还记得?”

            “什么事?”

            黄老师的眼稍往屋角一瞥,一个计分牌正放在那里。“就是那个。”

            “那有什么事情?不就是用旧的三夹板做的吗?”瑞平被老师一提醒,突然感到篮球队所有人集体的“杰作”可能有问题。在一种新式的塑料涂膜毛主席像诞生之后,那些举着游行的风吹雨淋发霉翘裂的宝像就被堆在储藏室里。他们将此做成了记分牌。

            “我是说,或许有人会误会,以为我们是反对毛主席和林副主席。”

            “不会吧。全是旧的牌子。牌子已经发霉了。”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那么,没有事情了?”

            “再加上我们是先把铅画纸覆盖在夹板上再锯开的。我想没有事情了。”

            黄老师将门打开,很小心地左右看了看。然后说,“那么不要向工宣队汇报了?”

            “为什么要汇报啊?”

            黄老师将瑞平送出校门,客气地笑着向瑞平点了点头。瑞平后来一直在思考这样微笑的涵义,这是前所未有的微笑,很晦涩,很胆怯,很没有底气。一个老师对学生这样几乎有一点讨好的微笑是不正常的。一种疏离感再次袭击了瑞平。他渐渐感到,他在篮球队的存在让人人自危,以前人们说话从来没有瞒着他,他知道几乎一切事情。但是,他连妈妈也会斗争,在大家的心目中已经不是从前的陈瑞平了,球队萌生了警惧。

            他用口袋中的一元钱买了一根小雪糕,找回了很多的一角。他独自吮吸着甜味中微微的苦味。往常,他会用这张一元买够十二根雪糕,和篮球队所有的人共享。

            星期六下午没有课,但是有球。当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突然发现又有一条新的标语:“坚决将混进教师队伍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黄于强揪出来示众!”

            没有例外,在黄于强的名字上打上了“XXX”。

            陈瑞平的心在砰砰乱跳。他连忙走进学校。校门口还有两条标语:

            “黄于强恶毒攻击毛主席林副主席罪责难逃!”

            “揪出黄于强是清理阶级队伍的伟大胜利!”

            走到体育室的门口,只见两片封条贴在木头门上。显然,这里已经成为需要寻找罪证的地方。他呆呆地站在门口,脑袋嗡地响了很久。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是小木克。瑞平惊遽的神色显然被小木克察觉了。小木克说:“瑞平,篮球队今天有球,快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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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木克已经很久没有参加篮球队的活动了,他坦然的神色更令瑞平担心。他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人,他也显然是知道了并不惊慌的人。“怎么了?你看到了门口的封条这样紧张?”

            “没有……”

            “你是不是在想那副计分牌?”小木克料事如神。“这不是你的事情。”

            “可是,”

            “可是什么?你是要说,你和我也曾经锯开过这个木版?没有的事情。只有黄于强一个人这样做了。”

            这显然是一种“调子”,按照这样的逻辑,所有人全没有一点罪责,将全部奋起对黄老师进行斗争。从瑞平的角度来看,这是完全不能的。他至少是一个里外一致的人,并不想隐瞒自己。

            “不能这样说吧……”瑞平很迟疑。

            “很多的事情会出乎我们的意料。黄老师是一个反动老师,你也没有想到。他出身在一个反动的家庭中。他用锯子锯开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像完全是蓄意的。是为了发泄他对革命领袖的仇恨。做一件同样的事情,他和很多人是不同的。”

            “他关在四楼,因为问题没有调查清楚,是单独关的。”小木克抬头望了望东边一个小小的窗户,一双球鞋一只前一只后甩在肩上,走向球场。将瑞平独自一人留在楼前。瑞平知道今天下午小木克不是去打球,而是去和篮球队的人说些什么的。他怕自己在众人面前神色不对,就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转身就走出校门,他希望能很快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然后再回来。

            他从淮海路走过学校的正门。突然,他看到在校门对面有很多人仰头向楼上看着。那里站着一个人,一个站得笔挺的人。啊,他正是黄于强!他站在大楼最高一层窗台下的突出部位上。这是一条水泥浇成有一尺多宽的类似台阶一样的装饰。黄于强是一个很有体育空间感的人,他很轻松地不用手扶就站稳在那个非常狭隘的长条上。他挥起一只手,在空中摇动。口中大声说着:“我虽然出生在一个反动的家庭里,但是我是要革命的。我的父亲是反动地主,他将我丢弃了。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我热爱共产党,我热爱毛主席!”他在演讲,显得特别亢奋。在这个年代,只要有机会,人人全是讲演的天才。

            楼下的窗口伸出好几双手,想抓住他。黄于强一躲,就躲开了。由于这样的躲闪几乎是高难动作,淮海路上一片惊叫。窗口的里面正是一个男厕所。那么,他大概是在上厕所的时候逃脱红卫兵的监视从窗口翻出来的。r  />
            一个绿色的身影轻巧地从下面的窗口越出,这是一个消防队员。来自学校边上的消防队。他的身上已经有了一根保险带,他是一只紧贴在墙上的壁虎,像有一个吸盘,将自己的身体和墙壁合成一体。他在墙上的移动,是一种优雅的艺术。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黄于强。像一只壁虎盯着一只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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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于强正沿着突出,往墙角走着,以后又转弯,贴着墙向学校操场的方向移动。他很灵活,他的轻盈步伐不像是在二十多米的空中,而是像走在平地上一样。他像一只在悬崖边缘上行走的山羊,能将自己的支撑放到最小的空间。他又像是一个在钢丝上炫技的艺人,根本不会将危险当一回事。不过,他的步子中间还有一点鲁莽,有一点随意,这说明他毕竟有一点紧张。

            看到这样的步子,瑞平的心突然紧跳起来。在大楼的墙外的两个身影,无疑都是身处危险,不感到危险的人。消防队员艺高胆大,黄于强是不拿生命当一回事。他有了一种预感,一种危险的预感!他立刻返身向学校跑。黄于强侧面对着操场,他的队员全部停下跑篮,抬头仰望。

            他已经不能再向前面走了,前面有一个阳台。有脑袋探出来,紧张地盯着他看。三楼也有人从窗口伸出头来仰天喊着:“黄于强,不要自绝于人民!”这又是一个穿军装的人,他是军宣队员康顶好。康班长满脸油汗,脸涨得通红。两只手张开,就像是要将黄于强抱住似的。

            黄于强用左手抚摸了一下右肩。那里被粗糙的墙面擦伤,渗出了血。

            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演说:“我今天站在这里,并不是想要自杀,我是想要说话。我一直没有机会说话,谁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在昨天已经将我想说的话写在了纸上了,但是,没有人相信。他们全都以为我是要蒙混过关。我要和人家说话,没有人愿意找我谈话。只说我是贼心不死,我很苦闷。我很苦闷啊!”

            那个消防已经接近了他,但是因为保险带的限制,他不能再走近了。陈瑞平已经看到了黄老师黝黑的脸上两只眼睛血红,浑身已被汗水湿透。他本来是一个很镇静的人。

            “我最后要说的是,我永远不是四类分子。要说我是四类分子,我宁愿去死。我死了,总能说明我的清白了吧?”

            那片突起显然不能在这样长久的时间中支撑一个人的体重,有一片砖碎裂,掉下了一角。黄于强仅仅晃了一晃。消防队员的保险带已经接长,消防队员离开了黄于强只有两米,像是一只猎豹,他猛然扑向黄于强,将黄于强紧紧按在墙上。高出消防队员一头的黄于强只是很可怕地笑了一笑,用球场上一个鲇鱼一样轻巧的摆脱防守动作,向下一屈腿,然后往边上一跃。这是一个没有预期的下意识动作,两个人全失去了平衡,全掉下去了,一个是像秤砣一样直直的自由落体运动,另一个是像钟摆一样往后荡成圆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