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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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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书籍名:《生逢1966》    作者:胡延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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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的缝纫机还给瑞平做了五一块抹布,让瑞平送到学校去。让每一个学生早上都能自己擦一擦桌子。不料因为蔡小妹每天到得最早。她用一团回丝,将每人的课桌全部擦个干净。瑞平妈妈可以说是白辛苦。全班男生集体讽刺瑞平“假积极”。或者是说,你想入团想昏了头。小妹出身在工人家庭,小妹在家中就洗衣服擦地板,为同学做些事情是很自然的。而瑞平平常连一块手绢也不洗,妈妈为瑞平设计的理想主义“积极”就有点做作了。

            瑞平打开妈妈的箱子,箱子里只有抄家余下些很简陋的东西,很引人注意的衣服只有两件,一件是还新的旗袍,颜色是很深很艳丽的紫红,上面有一些流动的黑色花纹。妈妈穿着这样的衣服,有一种年轻女子的妩媚。这件衣服之所以压在箱子底里,是妈妈希望有一天会再次穿它。结果一直没有机会,这衣服就渐渐被压得僵硬了。另一件是卡其布列宁装,这是上海解放初期上海女干部全穿的衣服。颜色已经褪掉了不少,原来大概应该是藏青的。和时代的一去不返一样,这衣服的式样已经完全不在街市上出现了。妈妈当时一定是在为新生活而自豪。以前的妈妈不管怎样总是鲜活的有生气的人。

            最后打开妈妈的抽斗。妈妈的抽斗无非是一些女人的东西,那时的小资本家太太还是很寒酸的。口红已经干掉了,梳妆盒里只有木梳子和发卡。曾经时髦的皮手套上面的漆已经脱落,若干个“百雀羚”的圆盒子已经空了,妈妈没有将这些盒子扔掉,这是在石库门里养成的习惯。只有其中一只藏着一个姓名章,是金子做的戒子。瑞平发现的东西还有一只解放初期里弄纠察的袖章,一个中苏友好协会的徽章。这是一个五十年代上海积极女性的证明。

            最后他见到了两本日记,这正是爸爸在解放之后的日记,这才是罪证。日记中夹着半张照片,当时爸爸笑得很有一点矜持的模样。这原来就是那张合影,爸爸、妈妈和瑞平,照片已经剪成了两片,爸爸成了单独的一片,不过剪开本身就留下了一种想象,从左边的爸爸,就能想象到右边还有瑞平和妈妈,从右边的孩子和妈妈,就想象到左边还有爸爸。

            妈妈一定是在爸爸自绝于人民的那个晚上剪开的,后来一定又后悔了。

            在照片的反面,妈妈婉秀的笔迹写着:

            陈宝栋,生于1910年6月5日,死于1966年9月3日凌晨。

            对面的蓓蓓一定是见到了陈瑞平不同寻常的脸色,她放下了手中正在洗的衣服,探身窗口。问:“瑞平,你有什么事情吗?”

            陈瑞平木然地摇了摇头。蓓蓓说:“你的脸这样白,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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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瑞平就点点头。但是他立刻感到了自己的软弱。就站立起来,向对窗的蓓蓓摇摇手,笑了一笑。说:“没有什么事情。”

            蓓蓓就说:“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好了。我能帮你就帮你一把。反正我空得很。”

            瑞平咬了咬嘴唇,他几乎要说出去了,但是他一想如果说了出去,蓓蓓一定会阻止他,他也一定再也没有勇气走出家门。瑞平就再一次摇了摇头。

            蓓蓓的眼神中有一点带有怨恨的失望。瑞平的心中动了一下,眼睛中有一点潮润的感觉。在很久以后,瑞平回想起来这一刻,才品出这是蓓蓓温情悄悄的流露,而他,也是初次因为感情,有一种要哭的感觉。

            陈瑞平走向工厂的时候,两条腿非常软。作为儿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一刻之间改变自己的态度。他正要斗争的“地主婆”,是一个在食堂卖饭票的工人,是一个在大同坊刚刚成立里委的治保委员,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但是,她还是一个他叫“妈妈”的女人,还是一个在他六个月的时候,将他抱来当了自己的儿子的养母,因此这是一场为了证明自己而进行的批斗。

            他走过了建国路,这就是卢湾区“上只角”和“下只角”之间的分界线。“上只角”显得“更上海”一些,而“下只角”就完全是工厂和工人简陋的房子相间。往这里一走,感到马路立时就狭窄起来,房子也立刻就低矮了,屋顶仅仅是一片油毛毡或者石棉瓦。像瑞平这样高大的身材,需要弯下腰侧着身子才能走进门去。这里往往满地的铁锈和铁屑,连马路也是红色的。还闻得到机油的腥气。这里被称为是棚户区。不过,正如68中的学生全部不能抵挡住“三好”以及高分的诱惑,他现在不能抵挡住“立场”或者红袖章的诱惑。现在他走到这里,完全像是走进一个阵营,他是来到这个劳动人民聚居的地方,并且投诚。

            批斗会是在洋溢着机油味道的冲床车间进行的,地主婆邵玉清在这里劳动改造,脱胎换骨。车间中已经张贴了横幅,“坚决将隐藏得很深的地主份子邵玉清揪出来!”已经下班的男女工人散开坐着。和如同一头头驴子蹲着的大小冲床坐在一起。当他站到车间门口的时候,车间里的工人全部用眼睛看着他,他有过片刻的犹豫。但是董品章握住他的小臂,捏了一下。他就像被重重推了一下一样,走到了人们留给他的一个空位子上。

            一声吆喝,妈妈低着头走进了会场,先向毛主席的像鞠躬请罪,然后就背过身去,面向所有的工人。瑞平被安排在主席台的边上,妈妈没有见到他。一时口号连天。那个到学校来的青年女工,就指挥工人背诵毛主席语录:“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还有“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工人们就喊口号,就此起彼落地进行批判,所说的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例如用小恩小惠拉拢工人,和在值班的时候为公方厂长打菜的时候多放了一个鸡蛋等等。妈妈是一个卖饭票的,也只有鸡毛蒜皮事情可以揭发。这就使这场阶级斗争很有点变调。妈妈一概承认,并且批判自己确实企图腐蚀工人阶级。以致主持会议的董品章不得不提醒批判者要“击中要害”。“地主分子的要害是什么?就是妄想要变天!要让劳动人民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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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董品章示意陈瑞平发言。董品章先说:“下面由一位小将发言。这位小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背叛了他的家庭,站在了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一边。这就显示了文化革命、毛泽东思想的无穷威力。”

            陈瑞平站起来了。他走到了车间的中央,他并不希望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他希望有一点依傍,哪怕是没有生命的机器,于是他就站在一台冲床旁边。他觉得他现在正在空荡荡的场子中间独自一人罚球。

            各位工人师傅、造反派的战友:

            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这时候,站在前排的妈妈的肩动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子。她依然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但是视线擦过肩膀,见到了瑞平。瑞平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妈妈用这样冰一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人们都见到了妈妈的动作,但是只有他看到了妈妈的视线。他不动声色,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重重被剜了一刀。

            今天隐藏得很深的地主分子邵玉清被深挖出来了,我作为她的儿子,坚决支持工人阶级的革命行动。多年来,我并不知道他们不仅剥削工人阶级,还剥削贫下中农。今天我要揭发的是:

            第一,反革命、逃亡地主、资本家陈宝栋畏罪自杀之后。邵玉清伪装革命,和陈宝栋划清界线,但是她出于阶级本性,多次痛哭流涕。更为可恶的是,在一九六七年六月五日,当陈宝栋生日到来的时候,邵玉清特地在吃晚饭的时候,多放上一双筷子,并且在筷子边上还放上了一个酒杯,倒上了酒,表示纪念。

            第二,地主分子邵玉清都将陈宝栋的照片放在家中很隐蔽的地方,经常偷偷看着照片流眼泪。这种感情,说明她根本没有和地主分子、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相反感情深得很。请看,这就是其中一张照片,在照片的背後,邵玉清写明了陈宝栋的死亡日期,这张照片正是一分变天账,正证明了他企图有朝一日反攻倒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陈瑞平将手中的半张照片高高举起,正反旋转,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陈宝栋矜持的微笑。)

            第三,家中有两本日记,正是地主分子陈宝栋记录了解放後他在土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和反右中的真实思想。日记说明了,他不是一个红色资本家,而是一个黑色资本家。本来这样重要的罪证,应该立即上交工厂。但是邵玉清将它们隐藏了起来。……”

            董品章这时很突然地看了瑞平一眼,他高高伸出拳头,用口号打断了瑞平的发言,工人们也高举着拳头,齐声喊着口号。董品章连续不断地喊,工人们的拳头也就此起彼落。后来,他就问瑞平,还有什么要揭发的。瑞平就说:“没有了。”其实瑞平还有关于妈妈出于反动立场,教育孩子做两面派没有讲,本来他要讲裤子上的补丁和三年自然灾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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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判会就这样结束了,爷叔对瑞平说,他还得和妈妈谈一次,让妈妈将那两本日记簿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