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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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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书籍名:《生逢1966》    作者:胡延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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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这里的人宁愿叫它的古名吴淞江,这样可以回忆它曾经要比黄浦江宽阔得多的江面和无数的帆船。这一段河流委实清澈可爱,苏州河在这里是一个处女,还没有被工业玷污。河上有桥,千秋桥的老桥早已经坍了,桥柱也已经不见了。这新桥也已经很老了,桥柱和桥栏上的水泥已经风化,一片片的掉下来。桥是单孔的,桥下带有江南常见的青苔,被湿热的天气一养,绿得发乌。

            陈瑞平没有走过桥去,西面正有一阵乌云飞来。桥下有几枝水杉站立在房子间,水杉去岁的细细的树叶落在屋顶上,红红的散在瓦沟中。他见到中间有一栋高高的房子,门前凸出很宽的一檐,就走过去。上海乡下当年是不锁门的,锁环空空地荡在那里。门虚开着,一推就被风吹开了,他要反身关门,突然就“呀”地一怔。不意背后就是汪蓓蓓。陈瑞平吓了一跳。就像是许仙在西湖边上遇到了白娘娘。许仙不是仙,白娘娘却是妖。蓓蓓和白娘娘一样美丽,一样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确实很妖。

            上海郊区的房子往往没有院子,正中的一间就是客堂间,汪蓓蓓就站在那里,她不管怎么站,总有一种特别的风姿,她永远不会很正面地对着你,她知道怎样站最好看。汪蓓蓓看见陈瑞平并不惊讶,很自然地喊了一声:“瑞平。”很久没有听见蓓蓓这样喊自己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家不是就在黄渡吗,不过是在乡下。小娘舅正好到镇上送公粮。我就顺便过来看看。”蓓蓓很好看地一笑。“你不是在老街上逛过,在文具店里买过东西?”见瑞平有一点愕然,蓓蓓便更好看地笑。“你从桥上走过来的时候,我坐船正好从桥洞里面穿过去。我就对小娘舅说,我就在镇上走走吧。小娘舅就让我在这里上了岸。我就跟着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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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下吧,这雨一时总不会停。”这一家摆在客堂中无非是一些沾上泥巴的农具和桌子板凳。瑞平于是和蓓蓓一起坐在一张方桌子边上。蓓蓓两只眼睛看着瑞平,使瑞平有一种被玩弄在股掌之上的感觉。蓓蓓的语气是温和的,她说:“你怎么还像小学里一样分男女生?”

            这时,他们听到了像野马奔腾一样的声音,由远及近,接着,听到了门口很响的雨声,屋顶没有做泥幔,雨击在瓦片上听起来如同密集的鼓点一样。他们能从开着的门中见到瓢泼的雨击打着地面生出一片茫茫的烟尘。苏州河上已经没有了船只,只见暴雨将数丛芦竹打得乱点头。水面上长出无数密密麻麻的芒刺,像一片白色的地毯。又是闪电,又是雷声。屋里根本不能听见对方说话,瑞平似乎有了一点解脱。蓓蓓掩起了门。屋里的分贝下降了一点。她又说:“你怎么不说话?”

            瑞平无路可逃,眼睛很木然地看着陈旧的石灰墙,那里有一只很大的蜘蛛,正在爬着,顺着墙有一股小小的水流,将蜘蛛的全身泡湿了。

            “很困难吗?和我说上几句话?”蓓蓓冷笑着说。“弄堂里谁都知道我是一个逃兵,是一个受不了艰苦从新疆逃回来的人。大家都说这是陈瑞平说的。”汪蓓蓓愤愤不平地说。“当年,我到新疆去。你们都说我是假积极。是为了骗一个团徽。现在我回来了,又说我是《年轻的一代》中的林育生。”

            瑞平不说话,当年,他就认为一个人在学习雷锋的时候还是一个落后份子,在贯彻阶级路线的时候,突然就成了积极份子,似乎不可信。所以现在蓓蓓从新疆回来从逻辑上说也是很正常的。他看看蓓蓓,就这样说:“如果是我,我一旦去了新疆,就不会回来了。”

            “你啊,我还懒得为你生气呢。瑞平,当年你也报名去新疆的,如果批准你去了,说不定你也要会来的。你不要总想着你是对的。你也有错的时候。就像是在做物理,你也有九十九分的时候。你就是不会从对方的角度想一想。”蓓蓓的两眼满是泪水,她用手帕擦着,总也擦不干。

            瑞平见到屋子的西北角上有一个地方漏了,雨水正滴答落下来,他就走上前去,将一只木桶放在下面,然后看着屋顶。

            “或许你没有想到。当年我一开始就不是因为自己会英语会跳舞成绩好而骄傲自满。几乎是一种本能,是乡下孩子的本能。我只能比别人强一点,人家才看得起我,不会叫我乡下人。瑞平我一直记着的,你从来没有叫过我乡下人。”蓓蓓冷冷的语调变软了些。

            “我当时也是有私心的。我是不愿意再在这样的家庭中生活下去了。好婆每天都说要到香港去。我又不愿意,妈妈在香港早就生了一个小弟弟。我很盼望有一种独立的生活。当然也是有一腔热血的,当时,谁没有热血呢?你不是也有吗?可惜,新疆和我没有缘分。初下去时会感到苦,总感到这不是我长住的地方,晚上虽然想我还是在这里扎根吧,但是一做梦就回到了上海。我感到我的身子来到了新疆,而灵魂还在飘飘荡荡,没有着落。当然,我在干活中是不会怜惜自己的体力的。凡是别人能做到的,我一定也做到,咬着牙也要做到。那天我关节炎发作,我就跪在地里采棉花。过了一个冬天,就不感到苦了,已经苦得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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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当年写来的信是在全校广播的啊。”陈瑞平想起了当时校长慷慨激昂的语调,和每一个教室中的掌声。

            “正是。这些信与其说是写我的真实思想,还不如说是在写我要想做的人,我是用写这样的信来鼓励自己,在新疆继续干下去。”

            雨脚渐渐稀下来了。蓓蓓就把门打开,女生总是很细心的,被误解是很可怕的。

            “文革一来,我就几乎不能熬下去了。因为是有海外关系,人们对我的疑惑一点点说出来了,都说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几乎没有一种逻辑可以证明我是自愿革命的。我没有办法对那些连城市也不知道的人说我们如何划清界线。他们在那边,很奇怪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实在不能让他们明白我们也是革命的。有人最后向上级汇报,说我是特务,是专门被派到边疆,准备和苏修接头的。后来我想,如果我是他们,也会这样想的。虽然领导不信,但是因为有人这样在说,传言就慢慢滋生了。”

            这话说得瑞平害怕起来,他因为说蓓蓓是逃兵而感到惭愧。  “他们没有将你关起来吗?”

            “没有。他们只是怀疑。怀疑就够了。我想来想去,那些都是忠厚而又淳朴的人,他们肯定仇恨敌人。他们要弄明白上海正在学校中贯彻阶级路线,还要很多的时间。后来,我生了病。新疆阿克苏的气候是我不能适应的。我先是感到喉咙很干燥,扁桃腺老是发炎,我曾经到卫生室领了很多的消治龙,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后来发展到了鼻子。我的鼻子毛细血管对干燥的气候过敏,经常流血,一下地干活就不行,刚刚将镢头举起,鼻子就出血了。有很多的人流过鼻血,只是最多不过一两个星期就好了,只有我,一年了,老是好不了。我的军衣胸口那一片经常血迹斑斑。要用一块手帕围在那里。后来,我简直不能干活了,就是坐在晒场上拣棉花,鼻血还是在你一点没有注意的时候淌了下来。这时我想,我还是先回上海再说。请假回来一看,你爸爸已经这样死了,我也是心里很慌的。有一点走投无路的感觉。最后只剩下到香港一条路。”

            蓓蓓光滑的额头上出现了几条浅浅的皱纹。瑞平被彻底软化了。他的眼睛中眼白少了许多,眼神柔和起来。

            “瑞平,你也很不容易,陈家伯伯本来没有什么事情,现在已经……”

            陈瑞平摇了摇手,他不愿意想自己家中的这些事情。“蓓蓓,我们不再说这些好吗?到了乡下,做生活最吃力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说,在这里,不讲出身,只讲力气。总没有心上的负担。”

            “我也不想说,不过除了你和小妹没有人会听我说。当我离开新疆的时候,我们以前68中的同学谁也不赞同,他们认为我是经不起考验。和你一样,认为我是一个逃兵。谢谢你能听完这些。这样讲一讲,心里就好多了。”蓓蓓仿佛轻松了许多。“其实,我等了你好几天,就是想找你,将这些话讲给你听,其他人我谁也不能讲。我们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是很后悔当年出了这样一场风头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像今天一样狼狈。我或许在一所非重点中学读书。文革的事情我也是能经受的。至多不能当红卫兵,就像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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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平软下来了:“如果不是你,可能是我到新疆去的。”

            “小妹还好吗?”

            “你不如去看一看,又不远。”

            蓓蓓就瞪了瑞平一眼。

            “小妹满好的。赤着脚在拔秧,她的小腿上有很多的蚂蟥,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每天起得最早,晚上睡得最晚,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和群众打成一片,她为贫下中农房东到井里打水,自己挑了,倒到人家水缸里。还把那个瞎眼老太的家里大扫除了一番。”

            雨渐渐小了,蓓蓓虽然有点近视,却比瑞平早看见一只水泥船袅袅地从东边的苏州河荡来,摇橹的正是小娘舅。他们就走出门去。刚刚下过雨。泥路上就有很多的小水塘,门口就是一片。瑞平脱下了篮球鞋,一只手捏着纸和鞋,另一只手就伸向了蓓蓓。